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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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冉昰坐在昏暗的寝殿里,等了一会儿,耐不住,起身到处走动着。踱步到了窗前,微微启窗,冷风倏地灌了进来,吹拂起冉昰披肩的青丝。他抬头看了一眼不明的上弦月,想着家里头的人这会儿都在做什么。不知家中是否有人在此刻也看着这轮月,不奢求想着自己,只奢求看着同一片天。
房门轻启,祁安明诺走了进来,也带进了寒风。他看了一眼脱掉暗色大氅站在大敞着的窗前的冉昰。径直走向了桌几,自斟了杯酒,一口口抿着,问:“明日让齐嬷嬷叫你宫礼。”冉昰这才回头看他,说道:“是。”
祁安明诺轻笑,带着丝无奈:“这可是朕听你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一个字的。祁安明诺知道冉府是多么有财有势,自然不可能待冉昰有多好。就如同妃嫔一般,出身有权有势的名门,并携带着不可确定的危险,那就无法爬到高位置了。祁安明诺坐在了一边,看着冉昰站在窗前,看他飘舞的发丝说道:“关窗。”冉昰便关了窗。
“过来。”他便徐步而来。
“坐下。”他便应声坐下。
“斟酒。”他便抬起酒壶。
……
祁安明诺若有所思地看着冉昰,问道:“冉昰……?”
“是。”
“冉家四公子。”
“是。”冉昰只是垂首斟酒,没有多言,没有过多的动作,简单明了,让祁安明诺有些看不透。在他面前的人一个个阿谀奉承,恨不得把自己心肝肺掏出来换取名利地位,见多了一张张油腻腻的笑脸。冉昰的微笑却是最清心的。
“笑给朕看。”
冉昰心中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勾起嘴角,弯到自己陌生的位置,自己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或许是哭吧。
“唉……”祁安明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让冉昰别笑了,“在冉府待得开心吗?”
冉昰不置可否,这大概不能算是默认了。祁安明诺等了会儿说道:“听说原本来的该是冉五公子。”平淡的语气,不带丝毫的疑问,他都是如此的确定吗?
“是。”
“那为什么是你?”祁安明诺一饮而尽杯中的酒,问道。冉昰沉默着,忘记了斟酒,只是道:“有何区别?”除了“是”之外的回答,也无法听出冉昰的情感。祁安明诺浅笑,解下了脑后的缎带,任由长发披在肩上,垂在桌几上,划出蜿蜒的形状。
“听说冉五公子要长得俊俏许多。”祁安明诺以手支头,含笑打量着冉昰,后者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却依旧清凉,是,不是冰凉,而是清凉。
冉昰点点头:“是。”他撇开了视线,投向了远处的书桌……一幅幅百寿图。
冉昰起身,朝书桌走去。祁安明诺随着他看向了那边,又转头喝起了酒,等着冉昰主动发问。可惜等了许久,还是没听见冉昰的疑惑,放下酒杯看去……
冉昰正弯着腰,手上握着笔,正正经经地画着百寿图。垂下来的头发微微触碰着宣纸,祁安明诺似乎能够感受到宣纸的瘙痒……他徐步踱到他身边,看他纤细的手指握着笔,瘦弱的手腕却勾勒出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眼,运笔娴熟,笔锋自然。
祁安明诺见他停住了笔,往他那一边推了推玉玺。
冉昰住了笔:“皇上……”
祁安明诺浅笑:“你竟还知道朕是皇上。”见他难得露出惶恐的模样,“有始有终。你既然替朕动了笔,就得补完整。”
“我……不敢碰玉玺。”冉昰垂首,思忖着要不要跪下,自己自作主张替皇上写了给太后的百寿图,这是多管闲事吧……
祁安明诺见他为难稍微涨红了的脸色,不再发难,自己印上了玉玺。又提笔在旁边用小字写道:“冉昰书。”
“皇上……不可。百寿图定要……”
祁安明诺抬眼看了他一眼,使他止住了劝说,问:“寿宴已过,如何将百寿图送出去?”冉昰微怔,这是在问自己吗?他想揉一揉大氅的绒边,却突然注意到大氅已经脱下了,只得捏了捏袖口说道:“……太后半夜可有事情?”
“每晚都会喝药。”
“那就压在碗底……”
“好。”
冉昰见祁安明诺真的将那幅百寿图送了出去,心里有些紧张。祁安明诺看了看冉昰崩的紧紧的身体,觉得这人大概不是表面上那么清冷吧。“今晚你就睡这儿吧。叫丫鬟多添个暖炉。”说着走了出去。
“皇上……”
祁安明诺止步。
“玉玺……”
“放在这儿就好。”
。。。。。。。。。
祁安明诺当夜就收到了冉昰离开寝室的消息,心中更多了一分惊异,却也无暇再去顾这些事了。冉昰回到戚阳阁的时候童鼓安正在看乐谱,见到他回来了,也只是轻轻一瞥,没有过分的诧异。启平倒是盯着冉昰瞅了好些时候,上上下下全部打量了一番,也不适合问些什么,转过身子不再看他。
冉昰朝童鼓安看了一眼,径直上了楼,屁股刚挨到床沿,宁默就撇撇嘴角说道:“公子虽说不求富贵,但既来之则安之,怎么又故意逃避?”冉昰抬头看了他一眼,望向窗台上摆着的那一株梅花,被简单的白瓷瓶养在了水里。宁默不好再说什么,替梅花换了水,又放在了窗台上,看了一眼坐在书桌前翻着那本从童鼓安那儿借来的书的冉昰,合上了开着的窗户,走出了寝室。
童鼓安正往二楼走着,遇见了宁默便问:“可是睡下了?”
“并未。”
童鼓安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路过冉昰房门前时缓了缓脚步,还是没有推门进去。冉昰支着头翻着书,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书上一页都没翻过。外头安静的出奇,大概又在落雪了。冉昰突然就想起自己来宫中的路上,外头也是下着雪,安静得出奇,仿佛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在耳畔边上。是夜更是如此,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清晰起来。冉昰合上了书,启窗看向外头,一片沉寂的黑色。地上的雪泛着冷冷的白光,天上的月亮已经悄然隐了起来,连一丝痕迹都寻不着。要是他自己也如同这月亮该多好,想藏起来时就能不露一丝痕迹……可是月亮是否隐藏,也要看伴着它的云彩如何舞动了。
翌日卯时,天才蒙蒙亮,连喜就赶来戚阳阁。扫了一眼大堂,不见冉昰身影,便往二楼走去,发现童鼓安正倚在木栏上冷冷瞅着他看,连喜僵硬着笑了一下说道:“童公子倒是起得早。”童鼓安没有作答,转了目光瞥了一眼被拉开的房门。冉昰手中持着本书走了出来,见到连喜也不甚惊讶,将手中的书籍递给童鼓安道谢:“多谢童公子的书。”
童鼓安接了过来,又看了看连喜,回了自己寝室,对门外不管不顾。
连喜向冉昰笑了笑说道;“冉公子是否愿意同奴才走一遭?”见冉昰不为所动,“若是冉公子心有存疑,不如下了楼去见见辛嬷嬷,自会了解是何事了。”冉昰不好推辞,走下了楼,宁默从后院上来就看见他家公子同连喜和辛嬷嬷交谈着什么,凑上前去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辛嬷嬷对着冉昰笑了笑说道:“太后想要见冉公子。”
要说冉昰没有料到这事是假的,昨晚那句“冉昰书”就值得今早发生的这事了。冉昰心里竟有些嗔怪皇上了,自己也劝过,可对方岂是他小小公子三言两语劝得动的。冉昰初到璃禧宫,不知里头是如何布局的,不过倒是很明了的看出,冉昰走的是偏门,先是绕过后院,再绕到了前殿,若走的是正门,何必如此麻烦。
辛嬷嬷带着冉昰走到了祁安太后跟前,说是要跟齐嬷嬷学宫礼的,可一大清早就被请去喝早茶,礼仪一星半点都没见着,见了太后又得怎么行礼?祁安太后抿着茶,抬头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懒懒的说道:“不必行礼了。”接着将茶盏递给一边的宫女,抚了抚自己花白的鬓发,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身边端着茶盏的宫女,太后唤她为“庭姽”,倒是挺合得上姽婳一词。
庭姽不知是很受太后宠爱还是因为现在面前站着的是冉昰,她毫无恭敬之意,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剖视着冉昰,那目光使冉昰有些不大自在,但面上还是平静地出奇。
祁安太后清咳了一声,庭姽才收敛了几分,对冉昰说道:“昨儿个收到了皇上的百寿图。哀家甚是欢喜,倒是有一点令哀家怎么也想不通。”可不是那三字“冉昰书”嘛。
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时不时用眼神凌迟一番冉昰,见后者安之若素,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可也没法子。“怎么哀家的百寿图要你来写!”祁安太后一拍案几,震得一边的茶盏竟也有些声响,明明庭姽端着。
庭姽稳了稳手,嘴角不自觉噙上了笑意,看着好戏。祁安太后见冉昰在底下站得笔直,怒斥道:“给哀家跪下!”冉昰抬眼定神看了一眼太后,四目对视一番,冉昰垂首渐渐跪下了身子。
冉昰早已忘了跪是怎么一番滋味。儿时因同冉旻偷菩萨台前蜜桃,在祠堂被罚跪了两个时辰,冉府上下宠着冉旻,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让他起来了,只有冉昰独自一人跪了两个时辰。当时正是夏夜,幸好不凉,可蚊虫多,嗡嗡嗡地作响在耳边,面前是列祖列宗的牌位,烛火边上绕着许多飞虫,一圈一圈……一分一秒……
冰凉的触感从膝盖传上了双腿。
祁安太后舒了一口气,抬手接过茶盏吞了一大口,扔回给庭姽,问道:“无论是皇上让你写的,还是你自己自作主张提笔的,你区区一个不知名的公子哪来的资格替哀家画百寿图?!”冉昰看上去对这类骂词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可其实他心重的很。上次罚跪了两个小时之后,他便不再同冉旻胡闹,冉旻有资格胡闹,再怎么胡闹也有一群人替他求情,删删减减,不过是多骂了几句,骂至他红了眼眶也就停了,舍不得他落下一颗泪。而冉昰呢,胡闹便就是胡闹,任性不得,争抢不得。
冉昰漠然听着骂词,心里淡淡地重复着每一个不堪的字眼。
“皇上驾到——”
冉昰心底嗤笑,倒是来的好时候。
庭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好戏是愈来愈精彩了。祁安明诺每日照例下了早朝要到太后这儿请安,今日下了早朝也是依旧来喝杯早茶。谁料见到此番景象。庭姽端着茶行李:“参见皇上。”
“……这是……?”
祁安太后抬眼看了一眼明诺说道:“皇上来得正好。哀家正有事要询问皇上。”明诺入了座说道:“大冬日的怎么跪在地上冉昰?”冉昰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沉默,像是一座雕塑一般黏在了地上。
祁安太后哼了一声说道:“皇上倒也是心疼他了……”庭姽端上一盏热茶,顺势瞥了一眼微微颔首的冉昰,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皇上别出心裁送来的百寿图,哀家甚是喜爱。”祁安明诺这么一听也明白了什么事,从容地拂了拂茶面上漂浮着的茶叶说道:“起来吧。”明明白白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冉昰说的。可冉昰依旧一动不动,明诺却不觉气恼,倒是觉得好笑,没想到这人还倔强的很。
祁安明诺放下了茶盏,起身亲自扶起了冉昰说道:“跪安的时间未免长了些。记得去齐嬷嬷那儿学好宫礼。”
祁安太后脸色有些难看,皇上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是叫那冉昰罚跪,竟然说成是“跪安”,还亲自动手扶了起来。
祁安太后用喝茶掩饰着自己不大喜悦的脸色,余光一直注意着冉昰。冉昰还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着直教人气堵。“母后似乎有些误会了。”明诺说道,“那张百寿图是儿臣亲手写的,冉昰不过是补了一些儿臣的不足之处。若是让母后动了气,那倒是儿臣的不是了。还请母后宽恕。”
祁安太后看皇上都已经给自己造好了台阶,也不好再坚持,叹了口气把戏做足,说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哀家又有何要说的。今后皇上还是不要做这些使人误会的事了。”祁安明诺又在璃禧宫坐了一会儿,带着冉昰离开了。
外头飘着细碎的雨,其中夹杂着雪,落在地上就化了开,地上滑的很。孟公公撑着把伞在璃禧宫外头候着祁安明诺,在二人还未出来时正在同连喜和宁默唠着闲话,见祁安明诺走了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将伞顶在皇上头上,往一边的步辇走去。
明诺见冉昰往另一边走去,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这边一扯,力度削减了不少,那纤细的手腕仿佛一用力就要折了一般。冉昰猝不及防,几乎跌到明诺身边,后者又瞧见了冉昰一瞬间惊慌的神色,觉得心满意足……
“同朕乘步辇回戚阳阁吧。”明诺将孟公公握着油伞的手朝冉昰的方向挪了挪,孟公公从小跟着明诺,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索性就偏向了冉昰,倒是皇上的半个肩头被打湿了。
冉昰颔首说道:“多谢皇上……不过还是不必了。”
明诺坐上了步辇,见冉昰依旧站在下头说道:“那你就这样淋着雨回去?”
冉昰不答,却也没有上了步辇。
祁安明诺轻叹一声:“上来。”
冉昰抬头看了一眼明诺的模样,踟蹰着,并不想上去。“上来。”明诺又重复了一遍,说着正要伸手再去扯一把那别扭无措的人,冉昰躲开了明诺的手,在孟公公的搀扶下上了步辇。步辇很是宽敞,冉昰规规矩矩地坐在角落,离明诺远远的。
祁安明诺不禁又好笑:“你都不把朕当皇上,又那么拘谨做什么?”
“我没有。”话音刚落冉昰就答了上来,这让明诺有些诧异,轻笑出声说道:“哪有人在朕面前自称‘我’的。”冉昰抿了抿嘴,不知怎么作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伸手揉了揉大氅的绒边,一下又一下,承载着明诺若有所思的目光。
祁安明诺朝外头说道:“雨雪天路滑,行得慢些。”
孟公公应了一声,朝一边的冉昰望了一眼,不自觉弯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