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六回 悲短秋父女怀异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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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一个小太监又跑出来,请富家爷俩去门房稍坐。
“公公不必客气,小的父女在这里候着便可。”
富连海十分恭敬,就是不肯挪动半步。那小太监只好重又进去,里面继妃和勇郡王还在叙话,外头夏如捂着脸站在廊下,说什么也不叫通传。
“爹爹,脚可酸了?还要等多久?”
富饶儿牵着富连海的衣袖,轻声问道。她年方二八,生得如珍珠般圆润白腻。此时穿一件通肩袖织金团云纹锦袄,一条大彩镶银勾莲纹长裙。风仪玉立,袅袅婷婷,仿佛一枝娇艳无匹的牡丹花。
“乖女儿,再等等……你若实在累了,咱们进去也好。”
富连海看女儿额角微汗,显然站了太久,有些吃不消,不禁心疼起来。他膝下只有这一个宝贝,从小娇生惯养,奉若掌上明珠,自是不肯委屈半分。
“爹爹莫要为难。天高秋爽,透透气也好。”
富饶儿性情乖巧文静,甚是懂事,加之生母早逝,所以同父亲感情极好。
“哪里有什么为难?累了咱们便回去又怎样!”
富连海也有些恼火,一大早给传了来,快到正午了还没个消息。想要拂袖而去,却暗自叹气,人在矮檐,身不由己。
“爹爹又说这话,若回去,不是白等了这许久?”
富饶儿轻轻跺了跺脚,马上又恢复大方模样。
“饶儿……不会怪为父吧?”
富连海低声问了一句,眼神有些躲闪。先前两人在王府西门外,看见地上一溜十几具尸首。其中脸上有条刀疤的刁二,富连海正认识,那是专门给王府干脏活的角色。听说前几天就是他带人闯了沁园,没想到转眼就暴毙街头。这个勇郡王爷,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也不知道自己女儿的事情,到底是祸是福。
“爹爹这话从何说起?自古嫁娶之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说大堂哥害死云家兄弟以后,两年多来,成都府可有敢上门提亲的?咱们家又没脸出去倒贴,再等一等,女儿马上双十年纪,真就成老姑娘了。这一次能受继妃娘娘青睐,正是求之不得的。爹爹不是说勇郡王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吗?那还担心什么?便退一步讲,总比云丝染那丫头整天守着个活死人强吧?”
富饶儿这番话,不愠不火,徐徐道来。富连海颇感欣慰,轻抚着女儿的秀发,又道:“傻女儿,为父怎不知你的心思?勇郡王虽然出色,可身边已有个寇湄,前几日又为个柳如是闹翻了天。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女子,专擅那些争宠夺爱的手段。为父只怕你单纯善良,不是她们对手,白白受了冷落委屈。从小你又是最要强的,凡事都不肯落后,你说为父如何放心得下!”
富饶儿抿着嘴,若有所思。忽然一片黄叶,从半空飘荡而下,落在她的肩膀上。
“又是一年秋将去,孤雁何处话凄凉。”
富饶儿轻轻念了句诗,想起娘亲的名字里,就有一只独困于秋的大雁。小时候,她最盼过中秋。一年到头,只有那时才能阖家团聚。虽然不过寥寥几日,爹爹便又出门去,十数月不见。于是再等着下雪,刮风,蝉鸣,另个深秋。
富饶儿从没问过爹爹,为何直到娘亲离世后,才住回家中。富连海也不曾提及半句,这些年来,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却总是不经意地回避着秋与雁的话语。
“富员外,富员外,快请进来,娘娘召见。”
小太监终于得了话,赶紧来叫富连海。富连海忙整理好衣冠,扶着女儿,踉跄着进了永春宫。却没去正殿,而是转到朱平栯临时的病房。这会儿继妃靠在外间的坐榻上,正品茶。见富连海进来,便赐了座。又叫富饶儿近前,拉住手仔细看了半天。笑道:“果然有贵人之相,甚好,甚好。先到里间,替本宫照看侑儿一阵。”
富饶儿低低应了一声,微红着脸领命去了。继妃转头对富连海道:“本宫有些倦乏,便直话直说了。”
富连海赶紧欠了欠身子,恭敬地道:“请娘娘示下。”
“这回召你进来,就是要把你家女儿和勇郡王的事情定了。年前挑个好日子成亲,也算是双喜临门。如何?”
富连海忙站起来,深施一礼道:“多谢娘娘赐婚,但凭娘娘做主,小人莫敢不从。只是……这时间上是否太急迫了些?小女的嫁妆还……”
继妃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嫁妆以后再补,也无妨。”
富连海连连点头,又道:“是是,可眼看年关将近,杂事繁多,人手紧张。仓促之间,这婚事恐怕难以办得周全,到时有损王家威仪,小人万死……”
继妃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地看着富连海,道:“既是这样,不如过了年再说吧。”
富连海松了口气,迭声道:“娘娘英明,娘娘英明!”
哪知继妃猛顿了下茶碗,低喝道:“富连海!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真当本宫一无所知?哼,你且把这话记住:不论年后新任巡抚是哪个,如何放火,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你富连海!”
富连海似乎并不害怕,仍低着头,一言不发。继妃震怒,霍地起身,指着富连海便要发作。忽然又气极而笑,慢慢坐下,喝了口茶,半晌,重新平缓了语气道:“本宫知你一向自负,能隐忍行事又狡诈多变,再加上点小聪明,这些年来,倒也混的风生水起。但论起阴谋诡计,算无遗策,就差的太多了。虽说给富连山下毒,趁着他养病,你顺利登上了二家主的高位。如今富家的产业,也管得一小半了。可你是否想过,同样的手段用在富坤身上,为何不见分毫效果?你处心积虑十几年,不断给富连山下绝户散,可富坤还是多了三个弟弟。反倒是你自己,除了饶儿一女,再无生养,岂不怪哉?”
继妃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看见富连海脸颊上的肉跳了跳,又笑道:“你乃是庶出,按规矩,名下本不该有产业。若非靠着当年祸害那个可怜女子的功劳,你也没有今天。要说是老天爷瞎了眼,也不为过。只是你可能不晓得,那女子所在的秦淮雁楼,根本就是富家的产业!这下你可明白了?”
继妃说着,抬眼望向门外,似乎在回忆曾经的蹉跎岁月。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本宫平生所见,竟没一人比得上你父亲。为了吞灭云家,先设计除去了结义兄弟云起。不料你大哥富连山和云洛川自小到大,形影不离,交情莫逆。于是又借那女子施了个离间计。顺便扶你上位,把富家一分为二:大房力保王世子,二房却来投靠永春宫。拿勇郡王的话来说,这叫‘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果然高明!看来当年本宫刚嫁入王府,老家主便算出必有今日的王位之争,这般深谋远虑,实在无人能及。只可惜你野心太大,又自作聪明。富连山则是个情种,非要给心上人报仇雪恨。呵,如今王府里的较量尚未分出胜负,你们富家兄弟就先要图穷匕见,决一死战了。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叹,可叹!”
富连海抹了一把额前冷汗,老家主富源作为蜀王心腹四十年,可谓鞠躬尽瘁。而蜀王府对富家,自然也了若指掌。继妃这些话,纵然添油加醋,怕也有七八成真——他心思百转之下,这些年经历种种,一一在脑中闪过。随即仿佛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原来自己怀疑的不错,果真是人家布下的弃子。想必绕儿若是男孩,早就被扼杀在襁褓之中了。亏了是个女儿,才保住命来……如今之用,便是时时提醒着云富两家,那一段孽缘,怎么也化解不开……但不知自己是何时给下的药,竟是毫无察觉,怪不得连纳了十余妾室,蛋也没下一个……将来不管大世子和勇郡王谁得了王位,自己无嗣,终究还是得便宜富家大房——
“富源啊富源,我虽是庶子,也是你亲生的骨肉啊。”
富连海本就艰难,经此打击,更觉灰心。好在他天生顽固,凡事多能忍耐,报复也不嫌早晚。所以伤感了一阵,便低着头,盘算起该如何以牙还牙了。继妃以为得计,趁热继续道:“亏了你那毒霸道,最初三年,富连山确实折腾不轻。但那之后,什么被情所困,什么隐居山林……哼,前年里,富坤害死了云家两个兄弟,你道真是为富饶儿逃婚不成?回想那之后,云家打压的,似乎全是你治下经营的生意。反观富家大房,既独霸了大江商路,又毁掉你和云家勾搭做大的机会,一箭双雕,事半功倍。倒是没想到,云丝染恁地扎手。一个小小女娃,竟能撑起偌大家业,最后还化险为夷,并有反击之力。而富连山虽然没彻底拿下云家,可转身借力打力,却把你掀翻在地。听说今次年底算账,正好发难……本宫对此,可是颇为关心的,还不知你打算怎样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