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杉还在树下出神，身着玄色赤边官服的宇桐拍了一下他的肩，“宇杉，发什么呆呢？走吧，父亲这些年其实也很想见你。”
    宇杉笑笑，道：“我觉得这棵树很美，四哥你说呢？”
    “能养我五弟的树，当然美，这棵树是祖父小时候种下的，听老人说，它一直没结果，直到你进丹房那一年，它才开了花，结了果。”宇桐是五个兄弟中声音最温柔的，府中上下的人都奇怪肃王为什么会最早把四郎放进官场。
    “是吗？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是有这棵梨树，我记得进丹房的前一年，三哥还用父亲藏了十五年的黄醅酒祭树，后来还被父亲教训了一顿。”忆起往事，宇杉嘴角上扬。
    “那时的我们还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管……算了，不说了，我们走吧，哥哥们还在等。”宇桐说着，就拉着弟弟的手，往前堂走，五弟的手，意外地冰凉。
    等兄弟二人走到前堂，发觉里面的气氛异常沉重。
    宇杉生辰之时正逢上天象奇观，有高人说宇杉并非常人，因此受朝廷之命十岁进入丹房“修炼”，按照天书上的说法，父母兄弟都不能和他见面，但兄弟们情深，常常偷偷跑过去见面，肃王刚开始阻止，到后来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其他兄弟们去看。特别是大郎，宇杉修行对饮食要求苛刻，宇楼几乎每天亲自为他做食。
    作为皇室重臣和亲族，肃王不能像儿子们一样任性，算起来，他已经忍了6年不见小儿子。宇杉白皙的脸上透点红，身形消瘦，眼睛清灵空洞，这几乎让他自己都相信小儿子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人不小心降生到自己家中。
    说起来，肃王自己都感到惭愧，这次召集兄弟们，不是告诉他们小儿子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而是把更多的兄弟扯出安逸的生活。
    肃王告诉儿子们，西南的战事开始，自己和二郎需要到战场，西北缺少驻军将领，三郎被推荐上去了。朝政上的事，可能要全部交给四郎，大郎还是要料理家务，至于小郎，皇贵妃身体不舒服，明天就要贡上几颗丹药。
    等肃王把情况都向儿子们说清楚，众人开始沉默，宇桐脸上有隐隐的怒气，朝廷上一干人何苦要向自己家族施压到这个份上，正要说几句，宇楼就拦下他，对父亲道：“宇林资格尚浅，在前线恐怕不妥，可否上奏圣上，让我代替宇林。”
    肃王沉吟半刻，点点头。
    五天后，肃王、宇楼、宇樑离开了，宇桐也因为司州一带的骚动而被派去那边视察，宇林接手宇桐的吏部尚书一职，一个人在家内朝中忙乱，唯一的好消息是宇杉的丹药起了作用，皇帝高兴，准许宇杉从丹房中出来，吃一些素净的饭菜。
    可能是肠胃已经适应了自然的瓜果，宇杉对厨下做的素菜也不喜欢，加上生性喜静，他的生活如往常一样，或者说，还不如往常，至少，以前还有宇楼亲自为他熬制的梨汤。
    现在的宇杉，从小屋子里走出去，就喜欢坐在梨树下，或看书，或画符，或者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还有些时候，是在发呆，当然，在肃府的下人们看来，小郎是在与天地沟通。
    梨树上偶尔会有熟透的白梨掉下来，落进宇杉怀中，他拿起梨，对着阳光观察半天，最后用衣袖擦擦，直接啃起来。
    这课梨树的结果期似乎特别长，宇杉感慨着，对这课梨树抱有感激，随口告诉宇林要犒赏这棵树。
    第二天，当宇杉再次来到树下，却闻到一股异味，他顿时明白三哥是怎样犒赏这课树的，笑着摇头走开。
    是夜，宇杉抄完《道德经》，除下外衣，正准备休息，敲门声响起，他以为是三哥，扯起被单披上，开门。
    门口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男子，褐色长衫，脸色微黄却极其俊秀，不等宇杉问，也不等他请，该男子就直接进来了，道：“我今晚回来，发现住处被你们弄得一股臭味，只能在此处借宿。”说完，径直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宇杉虽说只是一个被神化的凡人，但经过几年对仙妖书籍的涉猎和修行，他也知道这个人绝不是普通人类，或者说，不是人。
    宇杉坐到床边，对躺在床上的“人”道：“朋友，你就算不脱外衣，好歹也把靴子脱掉。”那人应该听到了，甩甩脚，两片叶子从床上飘下去。
    宇杉苦笑，捻灭烛火，躺在那人身边，白梨清甜的香味传来，原来是他……扬起身上的床单，轻轻地覆盖在旁边人身上。
    丹房的窗户常年不开，宇杉睁开眼的时候，周围还是一片黑，他微微伸手探探，没摸到那个“人“，看来已经走了，带着些许的遗憾，他打开窗户，阴天，没有刺眼的阳光，清晨的亮光如丝绸般进入，顺着光线，宇杉看见床上的那家伙还在，只是滚到床的更里面去了。
    可能是不喜欢亮光，那家伙扯起床单，蒙住了头。宇杉很自觉地关上窗户，走出门。等他回来，手里拿着早饭，门窗早已被打开，他正倒弄着他的鼎炉。
    “早，梨树。“宇杉一边招呼，一边放下手上的食物。
    梨树点点头，坐下来吃。等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抬头问：“你不吃吗？”
    宇杉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梨，咬了一口，“我吃你就够了。“
    “你就是最近几天一直在树下唠叨的人吧？”梨树问。
    想起素日在树下的痴人言语可能全被他听过去，宇杉笑容僵住，觉得脸上烫烫的。
    “放心，自从你到树下后，我听着烦，常常不再家，没听见你说多少话。”梨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
    “啊？是吗？不好意思，是我打扰到你了。”宇杉轻声道歉。
    “没事，”梨树大方地原谅他，似乎忘了他才是王府的主人，又指着鼎炉问，“你也打算修道炼丹，长生不老？”
    宇杉摇头，道：“奉命而为罢了。”
    梨树不答，等把桌上的东西都解决了，他起身往外走，“多谢昨晚的借宿和今早的食物。”
    “等等，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宇杉喊住他问。
    “宇杉。”梨树回答。
    “咦？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的名字是我被唤醒后听到的前两个字，那年，我被酒香熏醒，听到的是宇杉，也就是你的名字。”梨树解释。
    “这样……那就是三哥当年的陈酿把你醉醒。”宇杉恍然大悟。
    醉醒？梨树玩味着这个词，又起步往外走。
    “等等，你这名字和我重了，我们兄弟都从木，我就叫你宇梨如何？就认你做一个哥哥，我几个哥哥不在家，三哥又忙……”
    没等宇杉说完，梨树就消失在门口。
    等梨树妖走后，宇杉又到树下，点上檀香。此时的他不知道树妖还在不在树上，也不好意思再念叨，只是静静地坐在树下。直到香尽日斜，宇杉叹口气，对着树问道：“今晚我备下美食，宇梨兄可否再来？”
    当晚，梨树妖没敲门，直接出现在宇杉的对面，坐在小桌前。
    见到他出现，宇杉露出笑容。
    “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请我吃？”梨妖问，作为一个妖，他是年轻的，不上百年，他能成妖，也只是因为他的种出自千年的老树精。但是，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人类总是贪婪的。
    宇杉腼腆低头，“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
    梨树妖吃完宇杉为他准备的食物就离开了。
    以后的几天，下人们惊奇发现，府中新来了一位为小郎烧梨的人，小郎说，那是来看他的道友，叫宇梨。
    梨是自己的，所以，树妖能挑出最好的，只是小郎还向三哥抱怨他熬制的不如大哥精细。宇林笑了，五弟学会了挑剔，是向正常人又迈进了一步。
    确实，小郎往正常发展了，他会出门了，会在店铺里坐下，点上几份吃食，不过，吃东西的都是宇梨，宇杉笑说自己不食人间五谷，反倒是梨兄更像人类。确实，每次回来，宇梨装了一肚子的美食，而宇杉则灌了一肚子的茶水。
    梨树下的宇杉感慨着树的繁盛。说自己太亏了，梨兄大言不惭，说我吃这么多，也是为了结出更好的果实，不还是下你的肚？
    “如果要你辛苦吃东西的话，我还是吃苹果和桃子好了。”宇杉感慨。
    “怎么能让小郎吃那些不经挑选的东西？”宇梨彻底履行了作为哥哥的责任。
    “反正春季一过，白梨还是没掉的。”宇杉略有遗憾。
    “只要你好好养着我，我保证，今年的梨不会断的。”宇梨笑着许下一年的白梨，只是好好保存自己的果实，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真的？”宇杉兴奋，转身摸摸梨树粗壮的枝干，道：“辛苦你了，梨树兄。”
    宇梨无奈，伸手把宇杉扯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轻声道：“小郎，你该感谢错地方了。”
    刚从朝中回来的三郎宇林正好看到这一幕，立刻开始深刻的自我检讨，作为兄弟，没时间关心弟弟，倒需要外人的帮忙。
    检讨过后的宇林还是没有时间多关心自己的弟弟，这次肃府清空了一半，本来以为形式会好转一点，可是上面好像并没有放松整个肃王府。父亲和二哥的战事因为朝中的支持接近于无，胜少败多，四郎所在的司州官府和强盗勾结，情况棘手，而自己，屡屡遭到弹劾，最近又被一件贪污案惹上。
    不过，这些事情，他不想让宇杉知道。即便如此，麻烦还是找上了宇杉。继皇贵妃之后，皇太后的身体也不舒服了，命宇杉再次上献丹药。
    对于朝中的形式，宇杉多多少少有些知道，也就更加在意此次的丹药，皇帝给他的最终目的是长生不老药，但中间偶尔会让他炼一些强身健体、治疗疾病的丹药，他几次炼制，有被赞赏的，也有没有回应的，但这次形势严峻，他更加认真了。
    宇梨见宇杉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内，对着冒出热气和臭气的炼丹炉，非常有替他炼制的冲动，但是，他知道不可以，太危险了。干预人事的妖怪，从来不会有好结果。
    即便如此，看着宇杉半个月才炼制出的两粒小丸子，他还是吐了半口清气进去。
    在宇杉看来，结果比预想的好，皇太后吃了丹药后精神大好，对宇杉大加赞赏。受此影响，其他人对宇林的非议也变少了。
    只是，在皇城里，关于宇杉的传说再度兴盛起来，肃府的小郎，可是“不食千鈡粟，唯餐两颗梨”，肃府的梨树，有着最长的结果期，也是一棵仙树。
    皇宫里的人也听说了，第二天，就派了几个宦官和几十个士兵到肃府采摘白梨。
    面对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宇杉站在树下，问：“摘个梨需要这么多人？“
    “知道小郎宝贝神树，我们只怕小郎不依。”一个公公阴阳怪气地回答。
    “小郎也是你叫的？”
    为首的公公不理宇杉，转而问向宇林：“赵吏部，令弟好像不怎么愿意啊？”
    “公公多心了，宇杉只是珍惜这棵树而已。”宇林脸上保持着笑，又对宇杉道：“五弟，听话，只是一棵树、几个梨而已。”
    宇杉没有让开的意思，“他不仅仅是一棵梨树。”
    公公再次看向宇林，刚要开口，却见树的背后现出一个人，走到宇杉身边，道：“没事的，让他们摘吧。”那人牵着宇杉离开树下。
    公公一挥手，旁边的人立刻冲上去，几个人一起爬上树，几个人在树下接。
    “刘公公，需要摘很多吗？”宇林也看不下去了。
    刘公公发出怪笑，“这个自然需要很多，皇上、太后、太妃还有皇后和几位娘娘。可都等着尝尝肃府的仙梨。”
    ……
    等宇杉和宇梨回来，树下是一地的落叶和残枝，树上也见不到一个梨。
    “对不起……”宇杉紧紧握住宇梨的手。
    宇梨惨淡一笑，道：“看了是伤了一点元气，我该养到琴鼓山养一段时间才行。”
    宇杉略略吃惊。
    “我不在的时间，你可要好好吃东西，梨的话，估计每天还能结两颗果，只是，可能不如以前的，你可要再吃其他的填肚子，都瘦成这个样子了。”宇梨嘱咐。
    宇杉回过神，苦笑道：“还会结果？都成这个样子，不要再做什么了，好不好？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好自己。”
    “傻瓜，答应你的事，怎么能做不到？”宇梨说完，身形消失，只剩宇杉一人站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