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沉埋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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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一间清净的居舍,这么一个素静的背影,门里门外,是红尘的界线。墙壁上挂的是一幅黑白勾勒的九瓣莲花,而盘坐雪蒲的居士,仿佛便是自莲座上幻化出的无欲无求无痴无嗔佛者。
清浅的步伐,慢慢从他身后一步一步绕到身前,看着他垂散披背的墨发衬着单薄的肩。如裁的轮廓,一鼻一唇,一勾一折,不带烟火。蕴黛的睫羽不经意中颤动一下,他觉察到她的靠近,也认出了她的气息。
睁眼的一刻,他眉心微蹙,是讶异吗?虚危山一路毒瘴,白莲血蛹,深沼泽地,重重阻隔,别人不知,她又岂能不晓。”血蛹”阻的不是别人脚步,而是她,若不是有他所不知的”迦叶之迷”,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愿再见自己了吗?
看着他禅衣顺目,莲下的佛者,佛前的罪者,如今模样,他又是为谁超度替谁赎罪?
“九哥。”她低低一唤,他轻轻一眼,经年隔世,之间的距离,也横了一道红尘界线。
他手中佛珠一颗一颗拨转,很慢很慢,右手竖前,很直很直,低眼一颔首,很淡很淡,呵,佛家的见礼。
见他冷漠不语,她的心仿佛沉进了湖底,这不该是他对她的态度。
“九哥皈依忘俗,莲前修行,大可投身四方宝刹,为何还守着这鬼丧骇人的毒瘴之地?既然要避世不问,为何不辩不语,让外人知道这九幽谷中有一个高明的妙医?真正慈悲向佛,又为何还再制出”罪莲”,任由别人用以害命?”
一连三问,眼前的人听得平静,亦不作回应。
他不怒不语,起身走开,坐到侧屋茶案旁。
静静看他换沏新茶,从容熟稔的动作,离夜华想着,他这视若空气的态度是要到何时?
可不管他怎样,今日即便赖皮也是要赖着他的,因为只有他能帮她了。
“喝吧。”举杯递茶的手停在面前,那原本不发一言的人说了简单客气的两字。
他只倒了一杯茶,递给了她。
就知道,九哥哪里舍得不理她。
笑开嘴,接过茶,两口并一口,干了。
“你这哪里是喝茶。”他淡淡摇头,分明是牛饮。
这又哪里是茶呢,分明是”罪莲”解药。他发觉了她身上的残毒,即便知道这些对她已经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却还是送上一杯解毒的茶。
放下杯子,离夜华挨着师九莲:“刚才那淡漠的样子,我还以为九哥真的不想再见我,不再与我说话了。”
“前缘已尽,你我本不该再有干系了。”他手中依旧循循数转着佛珠。
“我方才的三个问题,九哥可有回答?”她问。
他低首。
三个问题,答案却只有一个:赎罪。
守在虚危九幽,他守着一个人;避世而问世,他等着一个人;炼制”罪莲”,他怨着一个人。三个人,于九哥是迷障,是绝望。说什么前缘,说什么忏罪,放不下情仇,哪来的红尘尽头。
离情的目光,看着他肩头,不忍望去那眉心的皱:“在踏上沛江渡船的时候,我心中还很矛盾,都说好了此生不见,今日却不请自来。后来我在船上察觉了”罪莲”之毒,一下子便什么都不去挣扎了。九哥可以为一人夹缝做人,我何来困扰,我们都只是在为自己在意的人做自己甘愿的事。”
“你的医术是我教的,加持一身蛊毒,如今仍是走这一趟,我便知道是到了关键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便是。”他直言相问,他知道她终是会找来的。
打开带来的包袱,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连同腰间的黑宝葫芦一并摆上茶案:“千机木蚁、同花藻须、寒松溶脂、镜原赤壤、无垢风胎、清泷蛇胆、黄斑鳄角、天霜冰魄、绝命珠果,到底哪个不对?”
天下奇毒九归一,她号称”圣手毒仙”,却对一毒无解,最后不得不怀疑当年的事情有蹊跷,鬼医违背了誓言,说出原委,三年来她想尽办法,始终不知其理,只能来问他。
师九莲一步错开她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起,天放晴了,竟出了太阳,那日光透过窗格子投射在他身上,柔和也寡淡。
“”轮回丹”是我给鬼医的,所以你觉得到现在也只有我能帮你。”他抬起下巴,透着窗缝,看向外面。
当年坚持让鬼医对外承认”轮回丹”是他所制,本是为了怕夜华知道真相后两难。结果,事情脱开了他的预料,三年前她真就跑来问罪,还对他说”此生不见”。
是啊,纵然与她生死同命的自己,又怎么比得上那人在她心里的分量,本就不该比的,如今这趟不得不来,依旧是为的那个他。
“一颗”轮回丹”,起死回生,也虽生犹死。九哥,告诉我吧,求你!”双手敛袂,堪堪跪下,她哀求,对九哥,没得怨,只能求。
这般举动终于让他有了惊讶之色,他未料到一向心比天高的离夜华,也有这么屈软的一天,对他也有这么低声的一刻。
他上前,想扶的手停在了半空,终是转过去,用背对她说:“还是一个样,为了那么个人,什么事都敢做、能做。”
“是。”她承认。只一字。
“起来吧。”说着他走到那九种珍奇药物面前,一个个看过来,迟疑一瞬,最后拿起黑宝葫芦,揭开盖子,凑近一闻。
神情淡漠,眼中多了几分冰冷。
离夜华站起身,问:“是”不夜果”的问题?”
师九莲将黑宝葫芦递给夜华,有些犹豫,看着女子忧急的眼神,幽幽道出:“不是”不夜果”,当初入药的不是……”
离夜华眼睛睁大:“什么?”
“不是”不夜果”……是”子夜果”。”
离夜华有些不懂:“”子夜果”?”
“对不起。”
离夜华摇头,”子夜果”?怪不得?怪不得是这种症状:“子夜韶华……”她痴痴说出四个字。
“”轮回丹”是出自我手,一切罪孽皆在师九莲。”他低下头坦诚一切,承担一切。
“我不要九哥担什么罪孽,我只要九哥帮我解开这个毒。”
师九莲望着她湿湿的眼,从小到大,她视他如兄如师,而今,面对伤害她最重视之人的这个九哥,却只能逼着自己不能有一丝怪罪,从前到现在,总是被他连累,而他,只能更残忍的说出真相:“”子夜韶华”入了”轮回丹”,便无解。”
一句”无解”仿若晴天霹雳,离夜华倔強咬住唇,走到今日,一个”无解”的答案又怎么能敷衍她。
“不可能。”低哑而坚定,她不信。
“离离,天下间只有两种毒,师九莲束手无策。一是你身上的血毒,二是”子夜韶华”。”
他和她,同生共命,亦是从同一个血泊爬出来的。
离夜华看着白衣如莲的男子,他本该是世上最干净的人,却来自一个罪恶的地方。
西川毒窟三百个昼夜,她和他一生的梦魇。
白骨浮曳,百毒噬肉。
一个疯狂的父亲,一个怯弱的儿子,一个绝望的她。
看着这张脸,就想到另外一个人,除了年纪和眼睛里透出的光,他们的外貌太相似。
师九莲,许多年之前不知他姓什名谁,只是有一个疯子总是疼惜温柔地唤他九儿,那时候,他也只有十六年纪,而她被那个疯子掳到毒窟的时候,才十二。
九儿天生怪病,见不得光,吹不得风,连头发都长不出。他自小生长的地方叫毒窟,里面有个百毒血池,那个地方,是世间最毒、最肮脏的存在。
西川毒郎君师闻,玩毒练毒,一生追求至绝至毒,早已变态疯魔,最后延祸子孙,害的自己儿子受毒之残害,先天毒体,不人不鬼。因为他儿子身体的虚弱无法自身抗毒,才成那副模样。为了给九儿续命,师闻竟想出以毒制毒,以血造血的方法。每日那个疯子将离夜华丢进百毒血池,血池中的森森浮骨,都是他抓来养毒血的人体器皿,几年下来,一百零三具骷髅,都是被他逼死和毒死的。直到她的出现,是他最满意的一个器皿,那些他千锤百炼的毒物在她体内发生了变化,得到了升华,而这具小小的女孩身体也能吸纳这些毒性,转化成自身的特质。
与九儿每次的见面便是将”器皿”中血输入他的体内,两者血液更替竟奇迹地未出现排斥。身体的血一点点消失,却是离夜华那时候唯一不会感到害怕的时候。九儿总是那么虚弱清瘦,他的眼睛很干净,看着女孩的时候总会带着歉疚。或许他不知道当一个人无能为力到连神佛都不敢祈求之时,那一双眼睛那一刻安宁已是恩赐,因为不用面对毒虫和血池。
慢慢地,两人之间有了言语,他问她的名字,他对她说对不起,只是这些话,在那种情形下听来,何其讽刺。
她的绝望能成就九儿的希望,如果真的由不得挣扎,那就这样吧。心中仅存的一丝牵挂萦绕心口,要死了,却也有放不下的人啊。九儿是第一个听她说故事的人。她跟他说,在十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给她生命给她温暖给她一切,可是她不够听话,让他失望了,所以上天惩罚她死在离那人遥远的西川,再也不能对他说一句心里话。
后来的她真的已经是个怪物,那些见血封喉的毒物在她面前,成了丧命者,她的血变成群毒之首,九儿因她重生,有了人的气色,可以走动在阳光下,可以感受清风雨露,他找到了做人的真实感。而她离夜华呢,或许还活着,只是成了世间不该的存在。
那一日,她以为她可以逃走,躲在山洞里蜷缩了一夜,外面刮着狂风,洞口石缝中有一株吹折了只奄奄一息的树苗,那一刻,她竟有一种相惜之情,那是苦涩无助的共鸣,这棵树苗就像自己一样,生命的年轮还未尽情转动就不得不戛然而止,身处劣境不得挣脱。情不自禁将它挖出护在怀中,却忽略根离了土,便真就死了。最后,她救不了这棵树苗也救不了自己,她还是被师闻找到,那之后,毒郎君把她丢在血池中,整整折磨她七日。这七日,她昏死的时间比清醒的多,倒也没什么痛苦感受了。怀中的树苗,与她一同挺过了这七日,竟未死,她和它的命都挺硬的。将树苗栽种毒窟之外,那是自己可活动的范围,毒窟毒虫蛇蚁竟都不敢靠近。生命很脆弱,却可以在逆境中变得坚韧,或许她和它的命运都还未绝望到底,或许,都有开花结果的一日。
她每天都会从血池中捡起一根人骨,计数着在毒窟的日子。第三百根白骨捞起,师闻最癫狂的一日,他告诉女孩,这是最后一次输血,她的血将全部留在他儿子身体里,解脱了,三个人都可以解脱了。
当她麻木走进熟悉的密室准备接受最后一次血液转移时,眼前血幕吞噬所有神识。血泊中的少年白衣跪地,膝盖前是父亲抽搐的身体,那双怒愕的眼珠一直盯着儿子,他做梦都不会相信自己终其半生疼爱救治的儿子会要他的命,致死都不知其因。
弑父逆行,天地难容,他一生只杀过一个人,他的亲父。
离夜华和师九莲,或许是世间最亲近的人,流着相同的血,也有着各自的罪恶,生死都割不开的纠缠。
他带着她离开毒窟,天大地大,却不敢去人多的地方。九儿带着父亲的医书钻研攻读,一身医术举世无双,他的心愿是为她解毒还她完好。离夜华则偷偷习练了蛊毒之术,她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却终不甘心就此消亡,蛊毒能救她活命。而她平常也是乖乖跟着九哥学医术。
再后来……他们分开了,九哥遇到了一个人,他甘愿跟她走。而离夜华,只独行西川各部,刻意不往东走,心里装的那个人,他是世间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最温暖的阳光,自己这满身是毒的怪物还有何面目出现在他跟前。
带着心里的那一份温暖和思念,她靠自己顽强生存,直到遇见千错。行走一路,救人杀人,三分心七分力。圣手毒仙,就这么半褒半贬被人记住了。
“我的毒九哥无须费神了,若九哥真觉得亏欠我,求你为我找出解方。”思绪回转,她如今只要那人安好。
“”轮回”九数本只有九日命,如今他用遗毒吊命活到今日,就总有希望”师九莲泰然沉静,继续说着:“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便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九哥自是会帮你。”
“九哥……”她接过药瓶欲再言,听门外有脚步声,顿然想起,九瓣莲塘那头的人也差不多想到方法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