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搞错一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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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行的情况很好,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只是体力还没有恢复,子莺将他移到另一间屋子,放心让雁峰照看。
    现在堂屋的蒲席上女孩子安静躺着,先前那一点点暖意早已消散开去。她身形比雁声略为瘦小,面容却有七八分相似,孟子莺想象她活着的时候,如何绿鬓如云顾盼多情,秀美之中更带着三分豪气,剑胆琴心,如春在花,如意在琴,令人不敢逼视。
    孟子莺心里怪自己,若把在路上打尖住宿的时间都节省下来,早点到来,会不会能挽救这女孩子一命?亦或是这女孩子早已透支了生命,勉强支撑只为了把那一丝萦绕不去的暖意和眷恋经由自己传达给兄长?
    无怪白雁声这样看重她,换做是白雁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最心爱的妹妹粉面成土,彩云易散琉璃脆,会怎么做?
    孟子莺双手合十,泪盈于睫,悄声道:“对不住,雁蓉妹子,我必须要给白大哥一个交代。”
    他从雁蓉的头发开始,双手一寸寸地检查,到脖子时,只见她胸口挂着一截红绳,却没有坠子。解开她的贴身衣物,见她胸腹干瘪,显然多日没有进食,腹上缠着一块布条,扯开看有一块淤青,时间有二三个月了,摸上去像是曾断了一根肋骨,接口处凹凸不平,子莺无法想象她是怎么带着两个弟弟忍着剧痛,在深山里东躲西藏。等到他摸到雁蓉的手臂之时更为惊诧,手腕之上遍布划痕和割伤,血迹透过布条印染出来,待他将袖子扯高之时,只觉双目模糊,连她的倩影也看不清楚了。
    纵然蹈过尸山血海,孟子莺却再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女子。他匆匆将她身上衣物整理好,逃也似地跑了出来,站在院中忽而低头垂泪,忽而仰天大口喘气。
    过了好一会,他依稀听见隔壁传来人声,似是雁行醒转,便抹了抹泪水,走过去看看。
    白雁行吃些干粮有了力气,靠着雁峰好奇地看着孟子莺,子莺与他说了两句话,问道:“雁行,你告诉我,你睡了几天了?姐姐都在干什么?你们一直吃什么?”
    雁行小脑袋摇摇,怯怯道:“我不记得了,一会醒一会睡。阿姐一直在照顾我,我们吃的是肉汤。”
    雁峰忍不住插话了:“老四你胡说什么,家里连半粒米都没有,哪来的肉汤?”
    雁行不满道:“就是肉汤,我没有胡说,香香的肉汤,山鸡汤。我一直喝来着,阿姐说在山上捡来的。”
    雁峰瞪大眼睛,道:“耗子汤还差不多。就是耗子汤也没有了。这满山的活物都早叫人捉光了。你做梦在喝肉汤吧。”
    雁行被骂小嘴一扁,俨然就要哭出来,子莺一直发呆,这时连忙摸摸他肉乎乎的小脸,哄道:“雁行乖,不哭。”
    雁行委屈道:“我要阿姐。”
    子莺安抚他道:“姐姐累了,睡着了,雁行乖乖睡觉,明早起来和姐姐玩好不好?”
    将雁行安置好了,子莺把雁峰叫出来。做哥哥的这时十分镇静,简直有白雁声的几分气度,强忍悲痛道:“子莺哥哥,雁行不懂事,先瞒着他好了,阿姐的后事怎么安排,你说了我就去做。”
    子莺道:“你去找几件你姐姐平素爱穿的衣服,还有首饰什么的,让她走得体面些。”
    雁峰翻箱倒柜哪里找出什么衣服首饰,只有雁声昔年的一件长衫还算完整,拿来给雁蓉裹上了。家里也没有棺材和下葬之物。
    两人坐对无言,愁云惨淡,过了好一会,子莺问:“你姐姐脖子上的红绳原来吊着什么?”
    雁峰道:“是一块玉佩,和阿兄的是一对,雁行刚发病的时候,阿姐给我去永城延医求药。被守城的蜀兵搜去,不放我进城,还拿弓箭射我。”
    子莺听说和雁声的是一对,当下让他描述还嫌不够,找了纸笔画了图形出来,往怀里一收,道:“我出去找些东西来,你好好看家,我晚上定会回来的。”
    子莺骑了一匹马往永城去,其时已是黄昏,他将马栓在林子里,待暮色降临方混进城去,找到灯火最为通明的守备府,在里面悄悄探查。在后院一处人少的地方,见有两个甲胄在身的军人从屋里出来,拱手道:“陈将军,这就告辞了。”
    那将军只嗯了一声,并未出屋相送,子莺听见关门声后,见那两人走出院子,正准备找路下去,忽然手边的一块瓦当被一物触动,只听屋内人喊:“是哪位朋友,下来一会吧。”
    他便大大方方跃下来,从正门进去反手关上。屋里遍布书架,一个中年人正在书桌前练习书法,中等身材,布衣白袍,待他抬起头来,两人俱是一震。
    “九公子,多年不见,你长这么大了。”那人放下手里的笔,端视子莺面容,不由感叹道:“看来“白头孟九”的名号该改一改了。”
    孟子莺不动声色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将军却多了许多白发。”
    那人闻言顺手拈下肩上落下的数茎白发,苦笑道:“真个是岁月不饶人啊。”
    孟子莺“砰”一掌击在身后书架之上,书册古籍纷纷摇落,终于压抑不住咬牙切齿道:“陈远达,别人都说你用兵三十年治军谨严,爱民如子,秋毫不犯,敢情是我听错了,那城外纵兵烧掠的是谁,坚闭城门不管民生疾苦的是谁?我看你是空负白袍将军的美名。”
    陈远达眉毛略抬了抬,似有所动容,负手向后道:“九公子天生聪慧,遭人嫉恨,这些年远游在外,我以为有所长进,没想到,”他轻轻摇头:“公子平日所课,绝世武功,帝王之学,竟不知过刚易折的道理。”
    过刚易折,这四个字好似跗骨之蛆,又好似一根毒刺刺在孟子莺的肉里,让他脸色铁青一时不能应答。
    陈远达继道:“若是九公子带兵,十万人打仗只给五万人的粮饷,九公子会怎么做呢?聚而为兵,散而为盗,我也知兵患之深,蔓延天下,不过不破不立,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孟子莺胸口起伏,情知此人是有名的儒将,轻易辩不过他,想到此行的目的,不由收敛怒气,低声下气道:“陈将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有几件小事相求。”说着从袖中掏出画着雁蓉玉佩的纸片递与他。
    陈远达接过看了几眼,嘴角上扬,道:“我替九公子找到此物,有何报答呢?”
    孟子莺心中不由将他骂了千万遍,却随口道:“他日战场相逢,我退避三舍,让将军百招就是。”
    陈远达一愣,忽然仰头长笑,在他这西蜀数一数二的常胜将军面前也敢大放厥词,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笑罢也无二话,走到窗前,呼唤下人,只开半扇窗户,另将半扇隐住子莺所在,将纸片递到外面,吩咐几句,自有人领命而去。
    子莺等他重新将门户关好,方从阴影中出来,朝他一拱手道:“多谢陈将军,子莺这就告辞了。”
    陈远达却道:“且慢。九公子,青荷夫人生前将你托付给雷门,若我记得没错,雷震几年前在襄阳捐躯了,你现在和谁在一起?为何在永城?”
    孟子莺一边走一边道:“抱歉,恕阿九不能相告。”
    陈远达迟疑道:“九公子不想听听府里的情况吗?”
    孟子莺脚下略顿,只是摇头。
    陈远达若有所思:“和九公子在一起的,是胡人吗?”
    孟子莺扶门的手停了下来,十分诧异,转身道:“陈将军何出此言?”
    陈远达世事练达洞若观火,摆手道:“不是就罢了,算我多此一问。”明知他话里有话,这下换孟子莺不能善罢甘休非要问个明白了。
    陈远达便道:“依那玉佩的纹饰来看,那是塞外胡族的春水秋山玉,九公子倾力寻找,怕是左右之人的爱物吧。”
    孟子莺脸色微变,陈远达出自西蜀名门,家学渊源,眼力独到,素爱耽玩品鉴清雅之物,既然开口就绝无看错的可能,他心中烦乱,一时也只能把此事压在心底。
    孟子莺推开门户,赫然见园中站立一人,全副甲胄,正是先前离开的两名军士之一。
    那白袍小将看他出来,手中持剑略一欠身道:“见过九公子。”
    陈远达在屋中悠长道:“九公子,你五岁开始练孟家的不传之秘寒江孤影剑,十岁时走火入魔,少年白头,落下个白头孟九的外号,这些年雷震为你洗髓换血,调理经脉,想必都已经好了。老朽出蜀之时,主公交代过,若是见到九公子,务必劝他回家。这是犬子陈森。森儿,你与九公子年纪相仿,便来向九公子请教请教。”
    还记得白头孟九,曾消受画堂丝竹,球场花酒,少年新生凤凰雏,善才第一琵琶手。往事不堪回首,锦官城中种种,已成温柔乡里的梦呓。孟子莺轻轻合上眼帘,再睁开之时,已是目光如剑,“我懂了,若是不打倒他,今日就走不出这守备府,是吧?”
    春风沉醉的夜晚,虫声新透,群莺乱飞,月亮羞怯怯露出半边微红的脸,亦或是注视它的人眼中含着血泪的缘故。一辆青蓬马车,车前挂着一盏风灯,在永城郊外的乡道上奔驰,微风吹起车帘,借着灯光隐约可见车里摆着一具不大不小的崭新黒木棺材,驾车的人狠命抽打着马匹,前方是一个荒废不久,了无人烟的村庄。
    雁峰听见寂静之中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不由拿起地上的烛火,跑出堂屋。微光中一架庞然大物掀起漫天尘埃,朝他冲过来。
    “哪里来的马车?”他刚开口,孟子莺从车架上滑落下来,半跪在地上,不由举高烛火,见他身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得很。他从袖中摸出一物,拿到雁峰眼前,问道:“是这个吗?”
    雁峰仔细一看,正是姐姐常带在身上的飞雁同心玉,不由喜出望外:“子莺哥哥,你好厉害,就是这个。”
    孟子莺喘了两口气,站起来,道:“此处不宜久留,等天亮后将你姐姐下葬,我带你们兄弟去临溪。”
    他和雁峰合力将雁蓉的尸身抬进棺材里,马车里还有些白布纸钱之类的丧葬之物,一并布置起来,家里摆了个小小的灵堂。雁行半夜醒来之时,雁峰已经告诉了他真相,小孩子一时不能接受,又发起高烧来,嘴里不住喊着:“阿姐,阿姐。”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留给他们哀悼的时光仅仅只有一个夜晚而已。
    雁峰这一日经历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实在撑不住了,抱着雁行在灵前打起瞌睡。孟子莺跪在棺柩旁边,膝上放着一封信,是雁蓉写给兄长还没来得及寄出的手书,叫雁峰收拾东西时翻了出来。
    “我和我妹妹,也不知是谁学得谁的字。反正小时候她读书写字都比我强,我跟着她描红,不知怎的字也像她。”
    他展开信纸,和白雁声一笔一划极其相似的痕迹,然而笔触更为用力,转折更为尖锐,不像女子的手法,好似一把断剑,纵然剑刃已折,却还闪着骇人的白光,一笔一划仿若能割断人的喉咙。他简直不能直视那满纸寒芒,只匆匆瞥了一眼,就重新合了起来。以血洗毒,割肉疗亲这样的事只在书本上读过,自己还曾嘲笑过,孝心如此不若无孝。他凝视棺中人的面容,始终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一刀刀割下自己身上的血肉只为了救活幼弟的狠心和决绝。
    和白雁声长得那么得相似,却又那么得不同,完完全全的两种人。他手心里捏着那方染血的玉佩,茫然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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