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月  第五十七章 临行之前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916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三月春风,花絮翻飞。柳府撷秀楼东偏房内,一如既往地满座宾客。
    只见众人的目光随着一白眉老者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一时间空气中凝聚着满满的静谧,直到其收回手指,同柳夫人点头道:
    “恭喜柳夫人,恭喜大奶奶——从脉象来看,大奶奶腹中胎儿一切安好,这一个月只需如往常般注意饮食、温暖,每日再稍加走动,顺利临盆便指日可待。”
    “多谢先生,”柳夫人慈眉善目地微笑点头道,“何聪,带先生下去休息,好生照看着。”
    “是。先生请跟我来。”柳夫人身边的丫鬟何聪对这老翁做了个“请”的手势,即将其带至隔间奉茶。
    “妹妹这修来的福气真是好生令人羡煞。”许夫人顾氏是柳夫人同父异母的妹妹,其女许莺又与柳府二少爷柳慈贤自由结有婚约,可谓是亲上加亲。“眼见就要添丁了,连我这个做姨奶的都跟着增福。”
    “都是陆氏(大奶奶)她自己争气呀——等到莺儿过门后,那才是锦上添花呢。”柳府中人众所周知,柳夫人对长子柳慈安一向颇为严格,但每每遇到与其次子柳慈贤相关之事便是换上另一番宠溺宽容的态度。“今儿个怎么没见到她?”
    “这不是,一大早就陪同贤儿出府了。”
    此时,苏州城中,阊门之外,柳慈贤已是同他的未婚妻许莺在附近滞留上近一个时辰。出乎意外得,今日他身旁少去了昔日那个白皙少年的身影,不过许莺完全赞同自己与她表哥同行无需外人加入的观点,即便是那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仆人也包括在内。
    镜头重新拉回柳府。
    一年之中,这个时节里柳府的园景如同未出阁的少女般羞嫩多姿。沿着中园月下湖一圈走去,只见新翠明润,桃、杏之花飞瓣如雨,与柳絮混合成淡淡的粉色飘洒至各个角落,好像永无终止的辞赋伴着细腻的舞乐俊采盈逸。东边射鸭廊前植有数棵引自闽南的宝华玉兰,适逢新叶显露,如绢丝般含苞待放的紫红色玉兰花缀满枝头,没有游廊对面的海棠花那般艳丽夺目,亦无金雀花的璀璨娇小,一眼望去却能令人凝神会心。
    老大夫跟从何聪在院中游望,对月下湖之景致正赞叹不已,恰巧从小山丛桂轩前的假山后经过两个府中丫鬟,只听其中一人说道:“最近城里真是不太平,前几日好几户人家都出了事——对面的王家只是在京中做官的姑爷犯了事,结果弄得一整家都被抄了。”
    “可不是吗——平日里他们家的人只能这么守本分了,却是落下个连小孩子都充了官妓的下场,真是天变命转。”
    “倒是黑衣人近日里都没见有什么动静,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跟别人说的那样是个玉面豪杰,若有机会,我还真希望能跟他见上一面呢!”
    “瞧你!整日服侍四小姐也沾染上了她那些胡话!”
    老人只当未曾听懂一般用不太娴熟的吴音赞叹起春色来。他开口问道:“前面的是戏台吧,临水望松,闲庭雅趣,怡然其乐呀。”
    何聪望向他所意之处,微笑着答道:“邱先生,那不是唱戏的地方,而是二公子的住处,名为‘看松读画轩’。”
    “‘看松读画’,啊,好名字呀。”老者于是由何聪伴行至那里,只见院中厅门正敞,里面有一仅着一身中衣的少年。见他面目皎润,灵神俊气,郎中不禁问道:“这便是贵府上的二公子吧?”
    对方听后直打笑起来:“哪里是什么公子,只是个照顾主子的小厮罢了,不过看模样,倒真有几分做主子的命数。”
    老者应声点头,目光在那少年身上来回扫过,不过下一刻又再次投向沐光春色之中。
    而此刻,站在看松读画轩中的这个少年,正苦恼着明日上扬州的行程中该如何是好。
    李良在苏州生长七年之久,却十分畏水——不仅是不会泅水,就连行船都是坐不得的。可是从苏州至扬州之间,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船上打发,也就是说,他要忍受至少来回五天的船上晕眩之日。
    但令他犯愁之事并非仅此而已。
    自从十日前收下许莺十两银子以来,李良每日都生活在自责与逃避之中。他总感到别人看他的眼神不同于以往——变得充满针对性的鄙视与嘲讽。有多少次,他看到二少爷认真教导自己习字时几欲脱口而出,告诉他事情真相,但李良又不敢如此做——他害怕结果只剩下自己被赶出柳府,——只因自己出卖他主子的行程安排给他的未婚妻许莺。
    李良仍处在焦虑之中,没注意到此刻屋内已走进一人。恍惚间,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一拍,李良吓得连叫出声来。
    “用不着反应这么大吧——”来者是府中一向娇惯嚣张的四小姐柳可西,她自幼与李良一起长大,同他之间从不见外拘束。“给你!”
    见柳可西将一小瓷瓶放在桌角上,李良疑惑道:“这是什么?”
    “防止晕船的药丸啊,明天就要启程了,你若又在船上犯晕,不是扫了我跟二哥兴致么?”柳可西随意地坐下给自己倒上凉茶。
    “呵呵,那还真大恩不言谢。”
    “客气客气。你方才又想得什么呢,这么出神?我说你最近总是像这样心不在焉,一定是心有所忧,才不得其正。说吧——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李良心虚道。
    “分明就是有!快说,快说!不然我就告诉,告诉我二哥去!”
    “可西,”李良面向她,少有地叹息道,“的确是有件事情,可我想自己处理好它。只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出现在柳府,你要——”
    “停!你怎么会想到这么无边无际的事?你不在柳府,还能去哪儿?”
    李良被她一句话问住了:除了柳府,他真的还能往哪里去?是在京中侍候大少爷的哥哥吗?
    “我只是说假如——就像前天我掉下山崖,若是一辈子被困在山下,也就回不了柳府,也就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了。所以我想说——”
    “放心吧,小良子,”柳可西见他情绪不是很好,自己也换成一副认真样宽慰起他来,“你是属于柳府的,虽然不是像我生在这里,却是在这长大,除非你自己答应,否则怎么会离开这里呢?”
    “如果是少爷他,如果是二少爷他厌弃我,赶我离开呢?”
    “那我就去跟娘说,调你到小山丛桂轩来,以后跟着我呗。”
    李良无奈摇头,也唯有柳可西才会对他说出如此轻松的话。
    “至于你隐瞒我的事,我暂且先不追究了。不过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要是你自己分担不了,一定要找我商量,你可听到了?”
    作为彼此两小无猜的亲密伙伴,李良当然明白她完全会兑现自己许下的诺言,只是他不想将事端扩大下去——既然是自己闯出下的祸,又怎能由他人背负呢。
    柳慈贤今日布置与自己的习字内容是两篇诗作,一首出自初唐名家虞世南,一篇源自诗经,皆是赞美高尚品格。尽管一开始毫无目,然而每一次李良都会将柳慈贤写下的这些字默默保存,时常温习。两个月下来,他的字已大有长进,虽然自己并未察觉到,总觉得比起少爷来实在差的太多了,但旁观者清,若是将自己现在的笔迹与二少爷的放在一起,必定会有许多人认同这两者间存在极高的相似度。
    而李良今日习字时思绪变得更加不宁,又对自己的字样一万个不满意,一连忽略午饭时间。直到过了午睡,他才感觉到十分疲惫,深深叹息后,便坐下来趴在桌边。他想着二少爷今日同许莺出府准备明日游玩的物件,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府上,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
    “醒一醒。”李良睁开眼时,头晕目眩,而柳慈贤正站在面前低头望着自己。
    “少爷,你回来了——我去给你打水来。”柳慈贤爱洁癖,仅是在李良面前,那双手每日都会清洗数遍。
    柳慈贤点头,稍许,李良便见他伸出修长的十指来。如同李良初见对方时那样,少爷的双手骨节直长清明,指甲修剪得毫无棱角,看上去便是赏心悦目般。李良盯着他双手竟然望着出了神,却突然开口问起:
    “少爷,你今日跟表小姐在外一整天,一定累了?”
    柳慈贤摇头,表示他并不认为这是件如此辛苦的事。
    “其实,少爷你其实并不期待这门婚事吧——你与许莺的婚事?”
    李良讶异于自己的脱口而出,虽时常替柳慈贤的生活疑惑甚至苦恼,但他可从未问起过如此隐私之事。更何况,近日以来他一直尽可能在柳慈贤面前避免提到与许莺有关的任何话题。
    “你是从何人那听来的?”
    “我只觉得虽然少爷对她很好,可你并不喜欢她,既然不喜欢,何能对这件婚事满意呢?”
    “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她终究是我的未婚妻,是必定要与我结尾夫妇的唯一人选。”
    “那若是少爷今后碰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岂不是负了表小姐?”李良之前困惑很久的一个问题,正是柳慈贤是否如同许莺所说、在府外早已有相好之人。
    “李良,你今日真的有很多问题——是你想知道,还是有其他人想知道?”
    “少爷,我——”
    “好了,我也只是问问罢了——”柳慈贤少有地露出轻笑的表情,“难怪可西称你胆子小,果真不经发问。”他心情看似很好的接过李良递过的手巾,李良突然偏执地认为,对方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今日他同许莺独处很久的缘故。
    李良长舒一口气,端起铜盆刚转过身,突然发现许莺不知几时站到了自己面前,一脸气愤地质问道:
    “李良,你怎能在表哥面前说我坏话,说我嫁不起他?!哼,难道你才配得上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倒是告诉我,表哥明天要去往何处?他在外都私会过谁?快说!快说!”
    “我不知道,表小姐。。。。。。”
    “十两银子,李良,你可是收了我足足十两银子,办不到我交代你的事,我就把你私收我钱财的事情公布于众——你逃不掉的!”
    “表小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收那十两钱,我不是,不是。。。。。。”
    柳慈贤也转身愤怒道:“李良,你竟背着我做出这种事,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我真的不想拿表小姐的钱,也不愿把少爷的行程告诉她!”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李良竟忘记了手中的水盆,将其打翻在地。只听一声沉重的闷响,李良猛地惊起,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刚才的桌案旁,只是砚台摔裂在地板上,撒了一地墨汁。
    夜幕降临,空气渐冷。他这才发觉方才那只是一场噩梦,可这梦境却是如此真实,像是此刻他自己的手心中,便是布满汗粒。
    李良慌张地去收拾地面上的残局,不意正有阵风从外厅灌进,桌上的一沓写好的纸张都被吹落到地上。于是他又开赶紧将其捡起,由其是那两张二少爷亲笔留下的字迹,可千万不要沾上墨汁。
    看松读画轩原是柳府中园的花厅,以待客之用。后来柳慈贤搬到此处,将书房与卧房以木板门帘相隔开,但是经久的木地板却是从未翻修过的。而此刻,李良听到自这外厅的地板上,有脚步声响起。
    他匆匆站起踏进外厅。房中虽空无一人,可是那正门,却是敞开的。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