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坐片刻，柳慈贤称要去布庄过问事务，便同李良先行一步。从前哥哥李勇去帮柳老爷打理生意，李良也与柳可西随行过，大多是见他查收账务。可如今柳慈贤神色漠然地坐在偏厅中听旁人报账，倒是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随后行至阊门一带，柳慈贤同李良示意，叫他原地坐等，便独自离开。
    自从上回听了许莺的一番话，李良私下的确对二少爷的行踪更加留心些。诚如她所说，少爷经常在城中撇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何时回来也从来未定。莫非，李良不禁大胆猜测，莫非二少爷果真在外面有个相好的女子？
    他坐在酒楼外边想着这事，边吃着茶点（往往柳慈贤专门找处地方叫来点心给他便意味着李良要在这处等上很久），正逢外面几人踏进厅中，为首一人唱道：
    “苏州好，春城三百七十桥，两岸朱楼隔柳条。苏州妙，玉臂怀弦歌一曲，金钗香扇来相邀。”
    走进的是四个衣冠楚楚的书生，李良转头望去，竟是上回在茶棚遇到的几人。
    其中一人也看到他，持扇笑道：“小哥，真是巧着了，今日又遇到了你！”
    又一人打趣道：“城中不似太平，近日黑衣人可还有闲暇助你？”
    李良应道：“几位公子在城中可游玩得尽兴？”
    “天上人间，冠绝四方，可不是人杰地灵的美境！”为首那人叹道。
    “诶，秦兄这是指‘清歌妙舞’的美境吧！昨夜那香香姑娘一曲《如梦令》当真是至柔至切，如梦似幻，堪称人间极品，是不是？”他用扇子敲了下旁边那个最为腼腆之人，后者早已满面红晕。
    李良曾从常与柳慈贤相伴的那些公子哥提起过，香香姑娘是民妓柳云阁的头牌，光是去年花娘子节的开苞之夜，就卖去了四千两银子，可见，这几个书生却也是有钱的主。
    后一人笑道：“你可别再开书呆子玩笑，香香再是一夜千金，他哪有你‘双燕齐居’的风流无边！”
    “季兄莫要打笑我，万一被我家那娘子听去了可是要讨了麻烦。下回呀，这姑娘们全由季兄你先挑！”众人嬉笑一阵，由小二引坐在李良前面一桌，也正对着窗外的好风景。
    对李良来说，这种纨绔子弟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他想，会不会有一日，二少爷也逐渐被沾染尽红尘气，变得同那些人一样？应该不会吧，他心中自问自答，不知不觉中满脑子都装着那柳慈贤的身影。
    又过两刻，楼外被撵过来一身披白麻的十五、六岁少女，泪眼汪汪地跪在路边，摊开一张写了两行字的粗布，原来是为葬父卖身。
    周围不一会儿就围上来不少人凑热闹。李良同前面那桌的书生们问道：“各位公子，你们中可有谁愿意帮助外面那个可怜的姑娘？”
    那四人坐得地方正对那姑娘，看得也更真切。只听为首那人回应道：
    “这，买她是小，可我若买了她，她以身相许就不妙了！”
    另一人轻咳一声，不断用扇子敲打着虎口：“秦兄说的是。我家中娘子向来管事严厉，若见我带了这么个女子回去，恐怕这事做起来实在不妥。更何况府试在即，即便让这丫头跟在身边，也是只会添乱。”
    李良追问道：“十两银子就可以，难道诸位忍心见这姑娘父亲尸骨无葬吗？”
    话语最少的那个腼腆书生说：“依我所见，埋葬人根本用不了如此多银两，她亦没有将她父亲的尸体带来，如此一来，任是谁都能照样装扮的。万一是市井中欺诈的骗子便正好落了别人设好的计。”
    最后一人道：“书呆子说的对，我们还是静观其事为妙。若她是真要卖身葬父的，衙门自然会有人过问。”
    “那丫头模子不错，说不定被鸨儿瞧上了，来年来此乡试，又能见到一个‘香香’！”四人随即匆匆借账，便由几个小仆跟着离开了。
    正如那四个书生所述，苏州城内富商成积，却没有人会为那姑娘白白掏出十两。那些围聚在旁的人或有心无力，或有力无心，亦或二者皆无，对跪在地上的人指指点点议论一番也便纷纷离开了。若照此下去，说不定她真会先被妓院的人相中。
    李良走过去，问道：“你家中没有其他亲戚吗？”
    那女子抬头，李良才发现她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脸色惨白遍布泪痕，再看那手，完全是做粗活长大的。
    “娘亲早逝，哥哥一个月前无故失踪，父亲因此病倒在床。为给他治病，只好买了家中几亩田，亲戚也全被借遍了。如今，再也借不到钱了。。。。。。”或许这话已同其他人重复了无数次，但每次用她那声音沙哑至极说出口，都是令旁人听着揪心。这女子薄唇上仿佛涂了层石灰，隐隐可现干裂的皱皮；她虽是看向李良，眼中却神采暗然，似已不报任何希望。
    “那你父亲现在哪里？”
    “停放在镇上寺中，已有一天。。。。。。”
    李良又问了她其他一些事情，料想这的确是个痛失父亲的可怜姑娘，才咬牙对她小声道：“绳姑娘，你跟我来吧，我知道有个人一定会替你还债、葬父的。”
    这跪在地上的绳娃早已是心灰意断，见竟有人同她谈起还债，便用袖子抹去眼泪，紧跟着李良就来到阔家头巷附近，在墙外独自等候。而李良回柳府后就直奔如彦馆，找到许莺。
    许莺见他那副焦急之状顿然明了，叫下人给他倒杯水来。
    “谢谢表小姐，不用了。只是，说句直白话，李良想知道，您那日许给我的十两银子还算不算数？”
    许莺抿嘴笑道：“自然算数。胭脂，还不快去给他拿来，记得带上称一两一两地称，好给李良看个清楚。”
    李良又道：“今日李良我实属急需用钱，不然也不会找表小姐帮忙。日后，一定将这些钱如数奉还！”
    “那就如你所说。其实我也不差这十两钱，你并用不着急着还我。若是需要，尽管再来我这取。能帮得到你，便是帮着表哥，我当然是乐意着呢。”
    李良沉默不语。
    “那么，他今日去了哪里？如今又在何处？”
    李良挣扎许久，终于答道：“少爷他与友人在敬亭茶社相聚，后来提前离开，半路上让我先回府，不知去了哪里。”
    柳府外，墙上的藤蔓已冒出新芽，仿佛白绢上满缀的碧绿翡翠般耀眼夺目。绳娃披着素衣站在墙角，不时引来过往之人的侧目。她怀着盼头，等了约两刻，便带他来的那个长得同姑娘一般的少年怀着一包东西向她跑过来。
    少年将沉甸甸的包裹递给她，喘着粗气，说：“绳姑娘，这一共是十两。你若感激便谢那黑衣人吧，全是靠他侠骨热肠、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