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元旦还有七日。
    苏州城内熙来攘往，毂击肩摩，正可谓车如流水马若游龙。城中的玄妙观前一街，更是商铺云集、热闹非凡。行者东西相去，或挑担或持车，其上货物满载，任这观前之路再是舒展开阔，此时此刻也被这杂沓纷繁淹没了。前朝仇英以苏州实景所做的《清明上河图》，大抵描绘的便是这番欣欣向荣之貌。
    这个时候，从西街头走来一男一女。前面那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顶髻缠着的一圈与橙红的包头同色的布带，湖蓝的披风遮住大红的襖裙，每走起路来便能隐隐看到她藏在裙下的小鞋。她臂上挽着一个空篮子，双手相对于胸下，藏于袖中，平日里走起路来盈盈袅袅，从后面望过去那身段算得上绰约。然而寒风砭骨，前几日城内的积雪本应完全融去，可今日天气远冷于以往，雪水再次结成冰，以至于现在虽至午后，人走在路面上仍是微微打滑，于是此时此刻，这女人被周围的人群挤到路边冰面上，行走起来倒颇有些滑稽。
    走在她旁边的是个稍矮的少年，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论样貌放在那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眼中最为讨喜。他头顶戴着黑色小帽，也就是那前朝初代皇帝令人制成的“六合统一帽”，碧蓝的圆领衫罩在身上，腰间一条暗黄色的窄布带勉强系住略微臃肿的腰身，也不知里面套了多少件衣裳。他正左顾右盼着繁闹的街区，时不时搀扶住身旁步履不稳的妇人。
    路上商铺的不少人都认得，此二人皆是苏州城柳府的仆人。
    说到这柳府乃是苏州大家，自本朝开朝以来便迁居至此，如今宅子安置于城中的阔家头巷，出了后门便是十泉街。家主柳老爷仅携顾氏一人，膝下子女各两人，其长子在京中为官，娶京中顾氏之表侄女，现育有二女；此外下有家仆男女合计二十六人。据族谱记载，柳家人在前朝之末出过两个兄弟举人，后来一人辞官，经营起丝织行当逐渐发家，如今在这闹市街上便有柳家自己的布店，另外从缫丝到染坊也有家主雇来的工人做活，如此一来，每年上缴来的银钱倒也够一府人支出。
    而这个望着街市一直前瞧后顾的少年名叫李良，即将满十五岁。他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兄长，李勇，也是跟他一起，从小被卖至柳府为仆。二人在异乡无亲无故，幸好柳家人无论主仆对他们都很友善，也从未给他们安排过粗重的活干。比如夫人前当差的赵三婶，即他旁边的那个妇人，便是将他当亲儿子般关爱疼惜，李良小时候每当犯错她说情的次数最多。这不，连置办年货也将他从府上带出来，尽管李良猜测过会儿买布料时，这三婶又要拿样对着自己比量。
    按理说，除了鲜鱼肉蔬菜之类的食物，柳府的年货早该准备好才是。可昨夜府上收到柳府二公子的差人带来的信，称今年年前赶回柳家。柳夫人喜出望外，立即召来柳府所有人说了这事，又差赵三婶次日出来给这最心疼的二少爷再去补办一份节礼与其他生活用品，左右交代务必要周到妥帖，于是李良如今才有机会站在这里。
    只是提到替这柳府二少爷买东西，真是令赵三婶少不了仔细考虑一番。
    柳家四个子女中，大少爷柳慈安嗜品茶对弈，三小姐柳可松好抚琴插花，连四小姐也，兴趣广泛，可这二少爷柳慈贤，几乎无人知晓他所系所爱，赵三婶自然犯愁该给他买些什么。
    而这位柳家二少爷柳慈贤，也的确是其母亲四个子女中最为牵挂的。
    他自幼体弱多病，于七年前巧遇一道士，便随其外出虔心修道静养身体。最开始柳夫人死活不愿意让儿子单独出去折腾受苦，后来也不知那道士给男女主人施展法术还是蛊惑了些什么，总之终究把柳慈贤带走了。再后来，柳二少爷虽常往府上寄家书，也提到自己身体大有起色，可这七年中，柳夫人连一次瞧见自己儿子的机会也没有，更别提像李良这样自始至终未见过他的人。
    当然，传闻这二公子幼时读书成魔，一度曾为多看一些文字而每日仅睡不到三个时辰，后来发展成即便是体弱之时也会卧床挑灯看书的状况。但若他还是从前那副病态，柳夫人定是再也舍不得他如此花费心神。权衡再三，赵三婶还是先拐回西头的老艺斋买来些上等的纸墨塞到李良怀中，犹犹豫豫在隔壁的铺子里买了烛火跟不少香料，又在一个摊位上挑了两个浅纹青釉花瓶。而她手中的篮子里，现在还是空的。
    采购完这些，赵三婶才带着李良进了柳家开的那家布庄。
    掌柜的认得东家的人，自然对他们二人更为恭敬些，百忙中吩咐他人端来热茶。三婶没工夫坐下，即拖着刚释下重担的李良招来伙计，果然开始对着他比量起料子来。李良在拥挤嘈杂的店中闻着呛鼻的烟粉味头脑变得混混沉沉，越发觉得憋闷。趁自己成为一个彻底的载货工具前，他找了个借口便挤出布店。
    玄妙观前街依旧吵吵嚷嚷，但相较于刚才的布庄可要静上许多。北驻商铺，南守街摊，往来行人依旧。李良望着这城中算是最繁华的街景，生平里却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烦闷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