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时光倒流四十年  第七十四章 棋局(中)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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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世宗显德五年五月,帝宴郑王从嘉及江南进奉使冯延巳于寿春殿。
    “诸位来汴京已有些时日,不知可还习惯这北方水土?”
    皇帝威严的眼神缓缓扫过,在场江南群臣谁敢说个“不”字,皆是心惊胆战的垂下头夸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唯独李从嘉持着酒盅的手微微一顿:“李太白有诗曰,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汴梁虽好,但去家万里,总叫人难免生出莼鲈之思,想念家乡的水土的。”
    柴荣眼神微暗,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六皇子有心人。”却不知是思乡之心还是不臣之心?
    冯延巳何等的精明圆滑,早从这一问一答中看出刀光剑影,连忙笑着打圆场:“回禀官家,郑王一介文人,比起上邦之国的威严肃穆之气,自然是更中意江南的风花雪月的。”他这话说的巧妙,将一切全归到文人风花雪月的心性上,而非是故意与皇帝对着来,又隐晦示了弱——江南只识风花雪月,万万不敢与兵强马壮的上邦负隅顽抗的。
    柴荣听到这话,虽知道这是圆滑的说辞,但这样的说辞总比李从嘉那样说话好听些,是以脸色稍霁:“冯卿说的不错。不过你们六皇子看着文弱,却也是个有脾气的。”
    “上邦皇帝有容人之量,想必不会怪罪郑王的文人心性的罢。”
    “冯卿多虑了。”柴荣颔首,“郑王赤子之心,何罪之有,朕最是敬服有节气之人,怎会怪罪?”
    “那敢问陛下,楚州百姓何罪之有,而惨遭杀戮全城无人幸免?张将军岂是摇尾乞怜之徒,竟不得善终?”李从嘉起身昂首,点漆般的眸子直直盯着上首的帝王。他久居深宫不曾亲临过战场,但金陵城里人多耳杂,屠城之事瞒不住,时间久了也难免有些传言,添油加醋似真似假地讲述楚州被屠城的惨状。
    李从嘉至今仍记得在王府里无意中听到的下人的闲言碎语。火焰连天的屋舍,浓烟重重的街道,不绝于耳的惨叫,支离破碎的肢体……如此种种,哪怕不曾亲见,仅凭着想象都成了他长久以来的噩梦。他也还记得金陵城里暗沉沉的天色里,百姓悼念同胞、军士悼念同袍的哭声绵延不绝,整个金陵那段时间里阴森森哀戚戚。
    兵临城下而宁死不降者古来有之,屠城惨事却寥寥无几。这般的人间惨剧本不必发生,仅仅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天子一怒,终至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王爷!”冯延巳脸色大变,惊骇地拉住了李从嘉的袖子。
    这也算是柴荣此生最大的憾事了。是以饶是他再好的气度,听到李从嘉提及此事,仍是青了脸:“放肆!朕行事几时轮到你指指点点?”
    李从嘉也是软硬不吃的倔强脾气,看着柴荣一脸山雨欲来的阴沉面色,他倒也未觉惊惧,反而想到当日柴荣下令屠城时,想来也是这般神色。念及此,胸中意气更甚,口不择言地呛了回去:“陛下英明神武,何人敢指点?臣只遗憾若是陛下当日能念及昔年汴梁惨遭焚掠之事,引以为训,楚州数万生灵便可苟且偷生了罢?”
    “李从嘉你好大胆子!”柴荣忍无可忍,豁然起身大踏步走下御座,随手拔出侍卫的佩剑,行至李从嘉身边,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利剑已经横在李从嘉脖子上。
    “陛下谬赞。”李从嘉神色更无惊恐,仿佛那泛着寒光的利器不过只是女子柔软的耦臂。
    柴荣见他从容不迫,不由得暗自赞叹了一声。这唐国国主虽不成大器,生了个文弱儿子到时有骨气的很。毕竟自他登记后,在发火时还敢跟他对视的,除了元朗也没几个了。是以怒气一时也散了大半。
    离得近了,忍不住仔细打量对方。这人不似北人的英武,身姿清瘦,但那举手投足间的文人傲骨气度却使他并显得不柔弱,反倒如林间青竹,枝枝节节尽是宁折不弯的风骨。眉目俊俏,一双黑眸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便是不笑的时候,也是氤氲着温和柔情的。他想,这便是所谓的浊世佳公子罢。就凭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风骨,也难怪元朗与他谈得来。
    冯延巳颤颤巍巍地再一次打圆场:“陛下……”
    柴荣收回目光,剑柄转了方向递给侍卫,冷哼一声道:“朕若是杀了你,才真是暴君了。郑王胆子不小,但这气度,朕着实喜欢。”
    李从嘉闻言作了一揖:“蒙官家错爱,臣惶恐。”
    周国在这场交锋中占到什么便宜,是以唐国人人自危,随后李从嘉每欲答话,冯延巳便从桌案下暗地扯他衣袖示意他忍耐以免为唐国惹来灾祸,是以这场宴席竟也能勉强维持表面上风平浪静主宾尽欢。
    宴近尾声,有内侍匆匆行至柴荣身前附耳说了句什么。
    柴荣闻言脸色微变,目光一转落到李从嘉身上。强自压下心底一丝莫名的复杂,他照例以上邦皇帝的身份给予方归顺的属国些许“恩惠”。
    这段时间下来,李从嘉对柴荣的做事风格和手段也熟悉的差不多。尽管心里觉得万分屈辱,但柴荣释放俘虏的做法,他还是由衷的暗自欢欣的——毕竟那么多将士得以免去一死回归故国的结果比在表面上给足唐国面子要好太多。
    他这边兀自沉思,身侧的冯延巳却敏锐地觉察到柴荣脸色的变化。神武肃杀的帝王方才还是寒风般凌冽,此时目光里莫名带了怜悯——冯延巳明白那必然不是甚么好事,不由得心下一沉。
    “时辰不早了,朕有些倦了,就散了罢。”听了方才那消息,柴荣也没了继续宴饮的心思,他揉了揉眉心,目光又转向李从嘉,“生死有命,郑王须得明白这些。”
    “官家?”李从嘉看他神色里带了些许柔和与怜悯,登时有了不详的预感。然而不待他说完,冯延巳已一脸沉重的拉着他起身告退了。
    柴荣看着他们离去,本想立即起身,不料,还不等他站起身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回御座。身旁的内侍们脸色大变,惊恐地围了上来:“官家?奴才这边去唤太医……”
    柴荣一只手按着抽痛太阳穴,另一只手随意地摆了一下阻止他:“不必叫太医了,朕方才只是起身起得太猛罢了。成安,你去趟元朗那里,就说朕有要事与他相商。”
    名唤成安的内侍闻言面露难色:“官家,这是您第二次有这种症状了……还是先唤太医来诊治一番为好。”
    柴荣瞪他一眼“叫你去便去,这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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