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半城华府半囚笼 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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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气的年轻男子,长长一叹。
红岩对峙,绿柳成荫,长城穿峡而过,榆溪奔腾不息。
文尊,李长帆。
如果,过了今朝,还有云墟,还有文尊的话。
他还能不能盼到,今年的夏秋之际,两岸绿树宛如缎带,镶嵌于百里黄沙之中。
立在红岩之上,举目。
红石峡下,榆林城;红石峡巅,云墟城。
云墟城。
长风之上,净空之下,归云之城。
安祥之地,终成刀剑之场。
去时,竟比来时更多感慨了。
李长帆抬手,紧了紧背在肩上的行囊。
行囊不算大,日用急用足够。
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李长帆未回头,方唤了声“飞……”,却听得熟悉的声音道了句:“李兄也是收到锦囊中的青尊之令,收拾行囊,离开云墟,流落天下去吗?”
虽不是随李长帆而行,此时于不远处歇息的徒儿,这把比女声醇厚,比男声清丽,格外好听的声线,如何不知是谁。
李长帆边微笑边回眸,还得略低头,才能和同样背负行囊的少年对视:“你也是么,见清。”
江见清点头,看向榆林与云墟:“是呀。不同于你自长安而来,还有处可回,我这是自流浪天下,回到流浪天下罢了。”
萧索的言辞,俏皮的语调。
李长帆皱着眉头笑了:“你一个少年人,这般太苦了,或者,如果你愿意,可以随我回长安。”
“真的呀?长帆真是好人!”江见清眼睛一亮,哈哈笑了。
李长帆认真点头:“我家世,你知的,京城大家,又是幺子,本来么,读读书,溜溜马,也就一世了。当年会入云墟,只是因了父亲希望,送我来开阔眼界,习武强身,却不想竟当上了个文尊。连我父母亲都大感意外,定要我好生在此,勿做念想,不许我回家了……”
说到此,两人都笑了。
“然后,你就只能与家中互通书信,聊解思乡之苦。”江见清接话,看向李长帆,仍是笑着。
李长帆看着江见清的笑容。
江见清一张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看起来顶多十六。
一点儿也没有架子,说话有些慢,反应也有些慢,所以有点儿呆,有时候却又很聪明,总之不论呆不呆,都很可爱。
便这般笑着,江见清盯着李长帆,开口,字字千钧:“所以,你就借家书传信,做了云墟隐尊阿姬曼,和唐王李忱的眼线。”
被江见清的目光锁住,李长帆眼眸震颤,半张口,好半晌,忽柔和了眉眼,无辜而无奈,苦笑:“……对。”
————
长安,大明宫。
紫宸殿。
即将盛夏时候,天光还亮,离入夜亦还早着,殿里却已四处暖起了金炉。
将手拢在袖中的老人往前踱了一步。
换了另一身素简便服,照样极端的华美精致,一针一线,凡人难及。
低垂的目光随脚步而起,瞧见身前不远处伏地跪拜,另一个老人。
另一个老人缓缓抬起头来,显然更老了。
脊背更佝偻些,皱纹更深重些,只分明更苍老许多的面色,半是长途远行的劳顿,却半是比锦衣玉食的来人更红润而朝气些。
更老些的老人慈和平淡地瞧着生杀予夺的一国之君,微笑得仍似多少年前自大雨中背起亡命天涯,饿极累极,昏倒雨中的皇叔,灌他一口热汤的老和尚:“陛下,别来无恙。”
他面前的,便是唐朝第十八位皇帝,李忱。
明察沉断,惠爱民物,人谓小太宗。
李忱随手挥了挥,不答话,也没有叫礼尊起身的意思,转而把玩起身边八宝架上的奇珍古玩,缓缓道了句:“这一路来,可有新奇之事,齐安?”
礼尊听见“齐安”二字,尤其是自李忱口中说来,一时更多感慨,摇头叹息道:“多少年,没听见人这般唤我了。”
“这一点,你是不曾欺君。”李忱哼笑道,“接了唐持飞书,我当即派人查验,揪出你的底细。年深日久,查得难了些,倒是发现,你未入云墟之前,还真是法号齐安的。”
齐安“哈、哈、哈”地笑了,满面沟壑条条舒展:“是了。当年,一路自长安往边陲云游而去,才到了云墟。时隔数十年,还以为同路而回,多有沧桑,却意外觉得,年岁更迭,物是人非,还不就是那方天地,那处百姓?不必再飘零,多年未饥荒,过上了好日子,比当年动乱时候,幸福和美了太多。”
李忱把玩手中玉印的动作顿了顿。
齐安继续道:“说来,新奇没有,我只欣慰,比我预想之中更欣慰。我忽然明白,我这就是代替当年为保陛下而付出性命的六十七名云墟弟子,和孤残一世的一百二十八名云墟弟子来看看的。看看这天下,因为他们的付出和牺牲,整片国土之上的父老乡亲,多得了这些年头的好。值了。”
说着,齐安的声音带上了浓浓深长,更浓浓深情的笑意。
似是笑意背后,齐齐列队一百九十五名云墟弟子,满面时隔数十年,终于欣慰的笑容。
听至最后,李忱垂着的目光亦动容,微微亮起的水光。
那不但是近两百名云墟弟子的厄运与抗争,更是李忱本人最为艰苦卓绝,数次绝望至放弃,却终于自死亡边缘捡回命来的年头。
他并不能分清身边为他奔波的人中,究竟哪一些是云墟的人。但至少,他懂得,那都是些挣扎与他同生的人,和甘愿与他共死的人。
因为除开那些人,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热脸的人,冷脸的人,翻脸不认人的人,或者帮手的人,掣肘的人,回头插一刀的人。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们的脸了。不论好人,坏人。或者本就没有所谓好坏,人人都只是为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可那些云墟人,又是为了得到什么呢。
他们不是宣誓效忠的兵将,亦不是自身难保的江湖豪杰。他们本可安处云墟,任凭风雨。
至少,不必死六十七人,残一百二十八人。
对一座云墟城来说,已是倾城之力,誓死一搏。
那是无须解释,也无法解释的信念与坚守,历死弥坚。只为了,也终是将李忱平平安安,送回了长安。
从此,或生或死,归隐天涯。
如同一个又一个,待到李忱坐稳了皇位,发得了声音,想要御笔赐封,却已不在人世的“齐安禅师”。
此刻的李忱,也早不是当年落魄的李忱了。
甚至也不是再后头些,踌躇满志,力图复兴的李忱了。
他想开口,喉头竟已被旧事感慨得发烫,咽了咽,才叹息道:“你,为何不早些与寡人说啊,齐安……”
边说着,边回头,与齐安对上目光。
说来,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视线各自都有些模糊了。
齐安也不惮与国君对视,微笑一直未变。
看着李忱,更似是看着个千里跋涉,终于见上一面的儿辈。诸多挂念,安好便好。
齐安道:“不必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云墟的牺牲是云墟人甘愿的,虽然当初,青俊怕的确是存了要以此换取些什么的念头,但是我想,不必了。并不知情的情况下,陛下竟任凭青尊空位,等了我们十二年,太不容易,齐安深感敬佩。”
说着,齐安就着跪坐姿势,深深一拜。
李忱想说什么,又住了口。
齐安道:“青尊之重、之险,不仅压着一座云墟城,更压着一整个王朝。就算云墟城放过他们,这王朝的皇帝呢?这位皇帝能放手,下一位呢?”
李忱张了张口,换作一声叹。
齐安笑道:“陛下,您已是一代明君了。”
李忱想了想,皱了眉,微点了点,又摇了摇头:“不,齐安。寡人不是。”
齐安一愣。
李忱抬步,往齐安面前慢吞吞行去,站定齐安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面色是沉肃的:“不但寡人不是,哪怕万人称颂的太宗皇帝,怕也不是。”
齐安静听。
“玄武门之事便不提了,其余也不提了,单说,太宗皇帝,是食多了红丸,而去的。”一边说着,李忱如同他缓慢的步伐,一点一点弯下腰来,蹲着不便,干脆坐在了齐安跟前。
近处对视,两个老人便更能瞧清彼此面上,十余年来的风雨沧桑。
李忱竟笑了。
连笑容都是皇天后土,舍我其谁,却道了一句:“寡人,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