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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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付云中还真轻轻笑了。说不上是呵呵,是嘻嘻,还是哼哼。
听见这笑声,不远处时吟时唱,时断时续的凌峰,忽而顿住了。
似是还了神,回了魂,愣怔怔地停步、住口、回头,茫然地看向身后不过数十步之遥的付云中。
此时的付云中背向凌峰,还是蹲没蹲样。
还是在轻笑。
还是不敢往前一步,或仅仅往前一探头,去看一看一步之距,幼时最亲近景仰奉作神明之人,是不是在笑。
——万一,师尊不笑。
简单、可笑,却实实在在的担忧。
像极个在树洞里偷藏了糖果的孩子,过了许久回来,却不敢挖取,生怕没了、坏了、不能吃了。
何况,已过了太久太久。
久得付云中简直有些无法想象,无法承担,万一师尊不笑。
刹那间,自心底最森冷的深处激涌上一股黑色漩涡般的莫名冲动,如同愤意、恨意、杀意,简直想要手起刀落,砍飞一步之距的尊贵头颅,于空中划出一弧艳绝的红。
但付云中不会。和不敢也差不了多少。
好比哪怕万一师尊不笑,也就是个不笑。
但付云中就是不敢。
他不敢,他就承认不敢。干脆不看了。
干脆就这么死皮赖脸蹲在人家背后唧唧歪歪。还叽歪地越发来劲了。
另一头,凌峰愣怔怔地听着,好似在听付云中在讲什么。
这个距离,按照凌峰原有的耳力,听清付云中的话语是极为轻易的。
可此时的凌峰却更似懵懂婴儿,与其说他在听付云中絮叨些什么,还不如说他只是单纯在“听”。
单纯地被“人”的笑声、语声吸引了注意。
原本疯狂痴癫的样貌也虽不至恢复如初,终安静了下来。浑身的冷汗也收了。
听着付云中的话语,循着声音的方向,在周遭旁人异口同声的抽气中,向着付云中,木讷呆板,迈出了第一步。
付云中全然不觉。
虽然远处已有自家带过的、正在带的弟子,或平日交情好的云墟友人接连惊呼,付云中小心。
不知是沉浸在了记忆中,还是在身前故人犹似当年的身形与气息里无可自拔。
“我一直没能确定,礼尊老头究竟有没有认出我来。每每我即将确认他认出我了,却又会被他打消。但我喜欢听他说话。每次听他说话,甭管说得什么,哪怕拉个家常,都让人舒坦。有时候我也听不太懂他说的话。比如他说,他只想尽量多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体会些平凡的好,走上该走上的道路,这样我们才能明白,究竟哪一条路才是真心想要的。”付云中想起礼尊一身全墨绣金礼服,陷在陈旧座椅里头,分外适当,分外和谐的微笑,“他还说,放弃,还是不放弃。放弃什么,不放弃什么。只要是我真心想要的,就好了。”
付云中顿了顿,呵呵笑了:“忽然让我想起你说,你做完你所有能做的,剩下的,我们自己来。不论我们选择的是哪一条路。我们来走,也由我们来承担。还有那一天,或说你这辈子最后对我说的话——待到何时,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付云中的眸子温润而温柔。
眸底满是怀念。又不仅止怀念。
似是涌起一片无际幽深的海。海底埋葬着不知何时已不再沉寂,隐隐的地动山摇。
“你说着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会是谁呢。是我早逝的母亲么?”付云中叹,“还是另一个,同样美丽聪慧的女子呢……”
说着,语声渐低。
每每忆起那句话,付云中便会同时忆起说着这句话时,男人肩负一世,功亏一篑,却也终得放下的微微喟叹,和满满笑意。
付云中又笑了一声。
有了辜负这整个世间也不愿辜负的人,就舍弃这座城,陪他到此世的终结。
他又莫名想起一个人。想见一个人。
更不知为何,想起那人说,哪怕梦话,也要好好地说出我的名字。
付云中的笑转成了叹。他本来便是在笑与叹之间东拉西扯。
叹得深长,略带无奈,全无悔意。
叹息最深长处,都如他最爱的晚来风的腌萝卜,醇然入味,余香再浓,浓成略涩,亦是脆脆爽爽,当断则断。
付云中轻声开了口。
“哎,老头说你成不了大器,还真说对了啊……凌峰。”
他唤的,不是飞声,是凌峰。
他也只能唤凌峰。
已近背后不足数步的魁梧身影,再容不得付云中装作未闻。
凌峰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脚步未顿,还加紧了些,身躯绷得整个人都似摇摇欲坠。
远处担忧的云墟弟子齐声高呼,付云中快跑。
付云中却跟断了腿似的,就是不跑,就是蹲着。
不仅不跑,还垂了头,闭了眼,等死一般。
嘴角的笑容却是更欢快了。
“早晚粗酬身事了,水边归去一闲人……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被凌峰传染了疯癫一般,付云中也跟着摇头晃脑,吟起诗来。
凌峰越是靠近付云中,面上淡去的狰狞亦跟着重现,却更如同个青筋**的偶人,只知往前,不知为何往前。
抬剑,亦不知为何抬剑。
只剩手中“追云”,在自天地之外投射而来的星光之下,升腾了幽幽淡淡,深浅月白,静自舞蹈,生命般的光。
急转炽烈,鲜红似血,直指苍穹!
隔着最后的数步,凌空劈向付云中!!
远处,护在礼尊身前的重霄便在这电光火石间回眸,看向礼尊。
急、静,满是等待与探究,却并不凌厉。
立于礼尊另一侧,同样守护礼尊的明恩,亦是几乎同时,看向重霄。
急、静,满是凌厉,等待已久,却一点儿都不探究。
重霄感受到了来自明恩的几近于杀意的压力,仍无动于衷般看向礼尊。
而礼尊却只是皱着眉头。
他一直看着,看着,看着。
看着付云中。
好似他一生的使命,就是看着一切,直到尽头。
不论泱泱皇土,洪荒边陲。
电光火石,刹那幻灭。
众人只能远远瞧见,凌峰挥剑劈砍的动作骤然停顿,半晌,后退一步,再退半步,竟是直挺挺仰面倒下!
顿时没了遮挡的视线中,付云中竟还是蹲没蹲样,背对着凌峰仰倒的躯干。
众人已惊得不明所以。凌峰莫非是疯癫得筋疲力尽,昏去了不成。
待得因凌峰倒地而扬起的沙尘几近落定,付云中才蹲得腿脚麻木般,缓缓站起。
“我只是利用你破阵,可没允许你动我师尊一根毫毛啊……”
说着,还不忘挥手拂沙。
一下,一下。
从来吊儿郎当的付云中,从来少有的温柔细致。
众人忽明白了。
付云中不是一直蹲着,而是一直挡着。
挡着那一剑,挡着那片沙。莫说剑锋剑气,连飞扬沙屑,都不愿让之近了前头静坐逝去之人身旁。
待得付云中停了拂沙的动作,转身,正面对着凌峰,对着众人,众人才看清,付云中未抬起拂沙的另一手指尖,或说此时已瞬间萦绕盘旋了几乎全身的月白。
也同时看见,倒地的凌峰发间,迎着微弱星光,亦莹亮得触目惊心的银色。
——一把明眸小刀!
直插在了凌峰太阳穴,未见血,已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