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半城烟雨半城酥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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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儿没听见似的,还是一下一下,咚咚鼓捣。
师叔见状,喊了方才造次的小弟子上前:“不知道这位就是长济堂代掌柜季礼么,赶紧跟季老道歉!”
小弟子不知所以,倒也明白这老头儿得罪不得,老老实实拱手鞠躬认了错。
师叔又替小弟子说了几句,才再次向老头儿拱手一礼道:“不知季老对今次之事,可有所知?”
季礼终于顿了捣药,开口:“长济堂为云墟城供了数十年的药方药材,我也在这儿快做了古,说得的事儿,说不得的事儿,我都知道的多了去了。你又可知,哪些是你听得的,听不得的?”
也就这么顿了一顿,老头儿继续捣药。说话的时候,头没抬,脸没转,看都没看云墟师叔一眼。
闻言,师叔略为尴尬,却也知老头儿所言句句在理。字中虽露锋芒,实也是为他自己,和他们这些云墟人的安危考虑。
八百年云墟,能听不能听,能见不能见,能说不能说的事,从来不止一件两件;听了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反受其害的也从来都不止一个两个。
师叔还未组织好语句,季礼又开口道:“你们想带走的人,便带走吧。”
诸人皆一愣。
季礼继续道:“让你们带走几个我手底下的人,是我们长济堂的事,我还做得了主;剩下的,就是你们云墟城自己的事。等你们捣腾完了你们自己的事,还需要到我这儿来的,不论是拿人还是问事,到时候再来吧。”
几位云墟师叔顿时赧然。
今夜所为之事,本就是云墟丑事,又涉及了云墟高层,哪怕得了真凭实据,如何决断亦绝不是他们几人能左右的。何况,若季老愿意,随口而出的事儿或都足以叫云墟城里道貌岸然的家伙们撕掉一层血皮。
老头儿愿意告诉他们什么,能告诉他们什么,的的确确,只能在云墟城里尘埃落定之后,才可随之判断。
而他能做的,他们能做的,天下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的,就交给其他人来做。
除此之外,全是不自量力,多管闲事。
立于季礼跟前的师叔与其他师兄弟对视一眼,已有定夺,对着季礼一揖告辞:“那么就此别过,告扰,一切仰仗季老了。”
季礼抬了一手,对众人挥了挥,还是头也不抬:“仰仗担不起。你们安心去吧,今夜此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位师叔便笑了:“这便是了。就知季老从来耐得仰仗,我们才放心带了这几个黄毛小子来。”
此话一出,着手捆人的几个小弟子都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而季礼终于抬头,平平淡淡扫了云墟众人一眼,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回药罐子,继续捣药。
待人快走光了,又想起什么,季礼招呼了方敢起身,还有些哆嗦的年轻小工:“别怕,没事了,都散了。桑哥药馆里急缺的几味药材备齐了,就赶紧送去吧,价么,回得了成本就好。”
听见季老招呼,小工才回了神,满口答应着赶忙去了,生龙活虎。
季礼苍老的唇边浮起一个极浅,却很是慈祥的微笑:“你们这帮年轻人哟……”
————
同一时。
千里之外。
长安,太极宫。
太极宫,建于隋初,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改称太极宫,是为太极宫、东宫、掖庭宫三宫总称。
太宗在此君临天下,武后亦在此遴选入宫。
武后当年所入的,便是掖庭。
掖庭大致分作三块,中部为宫女所居,亦包括女战俘及犯官女眷罚没入宫劳作之处。北部为太仓,西南部为内侍省所在。
自汉初设,掖庭为人所知的,便是它的“冷宫”之用。普通妃嫔,常有失宠,错不太大,家族未倾,并不至于被打入掖庭。而身入掖庭,便是已然被废,碍于皇族脸面囚禁此处,日夜劳作,与女战俘及犯官女眷无二,再无出头之日,除非如上官婉儿般得着殊遇。
即便是入选的宫女,身份比犯官女眷们高些,也只有得到皇上宠幸的才可以离开掖庭,迁往别宫。否则,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的幽闭、哭喊、泪水与更加忙碌麻痹的匆匆身影,哪怕此刻夜深露重,悄无声息,亦是格外凄苦潦倒,雨疏风骤。
淅淅沥沥。
雨还真下得有些大了。
只有一名上了年纪,普通宫女服饰,发髻一丝不苟的女子,披着绣线精致的毛氅,斜倚回廊美人靠,遥遥远望,独享悠然。
说她只是宫女吧,年纪与气度都不似。若说是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又少了太多肃厉威严。犯官女眷被废妃子就更不像了。
单看斜倚着的背影,她就是个寻常女子。
出身寻常、度日寻常,直到成了这么个寻常的,上了年纪,半白青丝的女子。
她遥遥远望,实也望不到什么。
掖庭殊用,围墙高深,戒备森严,监守日夜喝骂,里头的女人们顶多遥望见太极宫高耸入云的楼檐飞阁,若想得遇龙颜,痴人说梦。
何况自大明宫落成,唐主常居大明宫,偶尔才至太极宫处理政事。
又何况如许深夜。
可这女子就是自得其乐般瞧着眼前错落歪斜,无人打理,在初春里长得尤为兴致的翠竹,或是压根闭了眼睛,抬了珠圆玉润的手,支着下巴,哼起了曲儿。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即便随意断续哼唱,乍听之下,已是叫人惊艳的婉转妙音。
拖拖拉拉哼唱完,终回头,向着闻声而来,静立听曲的瘦小老太监道:“裴公公,这曲子唱腻了,教首新的可好。”
长相,倒亦是算不上出众的。
寻寻常常的娥眉淡扫,寻寻常常的回眸一笑,寻寻常常的眼波半转,却是比三十年前愈发从容安逸的美。
老太监微笑了,舒了满面深得成了褶子的皱纹。
掖庭宫,设大太监一名统一掌管,名号掖庭令。
裴公公已当了二十余年的掖庭令了。看过的,看不过的,看不过也得过的,都已经太多。
但不论愿与不愿,囫囵吞枣,他是真挺喜欢这过早便添白发的女子的。尤其是在这日夜见泪的掖庭宫。与情爱无关。
再不济,还能多听几曲妙音不是。
风又起了。
淅淅沥沥中多了竹叶沙沙,横横复斜斜。
老太监开口:“好。新送来的几个犯官女眷都很善音律,在此荒废可惜了,着她们教你一两首新曲吧。”
女子却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你说,千里之外,是否也在下着雨?千里之外的小姑娘们,又在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
老太监惊了惊,不着痕迹地垂眸,只当被凉风吹了眼。
仍斜倚着,女子换了只臂子,支着耳后。换了个方向,望着遥遥某处。
老太监抬眼,复又垂眸。心里只叹,他果是老了。幸而老了。
比起初见,女子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了与美貌妃嫔相较逊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在无星无月的雨夜中一个抬眸,眼底已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你说,我去找她们学一学,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