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里路，忽地天外落下一黑影，直直砸在黄三更跟前，溅起无数雪花，把他吓得一趔趄，一屁股往后跌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衣人，只见那人浑身抽搐片刻，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瞧着这诡事，黄三更心里突突猛跳，慌张地望了四周，发觉这城外荒郊，除了他俩竟再无一人。
    黄三更益发毛骨悚然，想也没想，连忙爬起身就跑，却一头撞进墙一般硬的胸膛上，惊呼一声连连退后，猛抬头看，却见闻歌越过他直走向那黑衣人旁，从怀里掏出小白瓷瓶往那人身上倒去，片刻过后，那人融成水雾消散在苍茫大地上。
    闻歌捡起遗下的黑衣转头道：“这人跟你一路，几次欲取你性命，适才我便堵住他扇了他一掌，现下就是毁尸灭迹。”
    他看黄三更脸色铁青，知他不喜杀生，但在这事上不容心软，不然死的人就是他们，于是又道：“你周游各地多年，颇少也觉出如今的江湖如何，就连朝廷中人也插足其中，已不是简单的事了。自五年前从西域疆地吹来一阵怪风后，中原断断续续发生不少命案，为了护住更多人，死一些人在所难免，你要真看不下去就闭上眼罢，坏事都由我做好了。”
    一时片刻，二人相顾无言。
    过了会，黄三更叹了一声道：“自我入江湖后，便知身不由己，你死我活早已不是老套话。天机阁甚少杀人，但一出手必定是杀该杀之人，不会枉害无辜，然而这个江湖，谁是无辜的？就连我也杀过人，双手也染过血，我知心软会害了自己，自然不会说你的不是，你也不必说坏事由你一人承担，我也是一个天涯浪客，该如何做便如何做。”话音一落，转身而去。
    闻歌立在原地久久未动，仿若容入了这片苍茫的天，苍茫的地，素白的衣被十二寒风吹鼓得猎猎作响。
    二人回到破庙，就见一青衫男子从庙顶上飞落而下，身姿轻盈，挂在腰间的佩剑铮铮响，高束在脑后的头发如风过的柳条，细柔纤软，出尘不染，落置地面稳稳站定在黄三更跟前，挑着凤目，扬起唇角，温柔地道：“师叔，归来来找你了。”
    黄三更怔了一下，眼睛乱瞟，嘴上含糊应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师叔么你，当时你可是说把我忘了，别跟我说你是闹脾气胡说的话，师叔也不是蠢货！”
    说着气冲冲往里走去，燕归来尾随其后，左哄右哄道：“那确实是气话，我小时也常说气话惹你不高兴，哪知你真气我气了十年之久，若是知道，我也跟着你浪迹天涯，哪还会巴巴的盼着你回华山。你是不知，那些个日子，我没一夜睡得安稳，入了梦也都是师叔，然后醒来我就再也睡不着。你更不知掌门如何罚我，整整三年我都在思过崖度日，不知何时，不知何日，不知何年。”
    黄三更扯扯嘴角，哼哼两声，连眼眉都不扫他，心说我在外头十年，大风大浪都走过了，凭你小儿一两句屁话就想蒙得我晕头转向，还是嫩了点。他也不说话，见闻歌还杵在门口，便挥手招他过来坐，自个儿就着了火驱寒。
    闻歌坐过去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面容染上火光闪烁跳跃的清橘色，眼眸低垂着，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燕归来睨他一眼，直觉这人碍眼得紧，好不容易与师叔重聚，偏偏杵边儿煞风景，真是个没眼色的。
    燕归来无视闻歌，挪着屁股坐到黄三更身旁，半揽半抱住他道：“师叔，让我靠靠罢，我很累，为了赶来见你，我已三天三夜未合过眼了。”
    黄三更推了他，又推了推他，见着实推不动便随他去。
    过一会儿，压在身上的力量重了许多，可见燕归来确实累透了，才几息功夫就睡着了。黄三更抬头对闻歌无奈地笑笑，手在空中比划两下，之后掏出集市买来的烧鸭和一壶酒出来，扯下一只鸭腿递给他后自己也开吃起来。
    闻歌吃了一口道：“离他远一点。”
    黄三更愕然，一脸困惑道：“你让我离谁远一点？”
    闻歌直直盯着他身边的燕归来，黄三更恍然，却更加不明所以，只听闻歌缓缓道：“你只要记住我为你好，至于为何天机不可泄露。”
    这么个天机不可泄露，还不如不说，要说就说个干脆，说一半留一半的还真是天机阁的做法，存心乱人心神。竟然如此，黄三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但心里多少还是惦记着，目光不由瞅了身边人一眼，忽地见燕归来的眼皮子跳了跳，心下暗笑不已，暗道累是累了，但也不见得真累得睡着，我当真忘了他是个江湖人，既是江湖人，又哪会轻易睡去，就算身边是亲人，也不敢睡实落了。
    思及至此，黄三更心里不免怅然若失。
    燕归来是他在山脚下捡来的小孩儿，那时瘦弱得不像话，只有一双莹亮如明珠的眸子一眨一眨的。为了收留他，几乎把派里的师兄姐惹得不快，不少跑到掌门跟前说他的不是。后来说话的人多了，掌门也来找他道你为那小儿武功也荒废了下来，再这般下去，华山派都容不下你。再后来华山容得了燕归来，却再也容不了他，最后只落得被逐出师门的下场，而那个照看多年的小儿竟在他离去前说了那些冷话，委实让人寒心。
    其实过了十年，亦或过了二十年，两厮该变的总会变，当年的黄三更没有留在原地，燕归来更是如此。尽管现下瞧着很合得来，实则彼此还是留了个疙瘩，心肝儿更是穿了个窟窿，闹得浑身不自在，寒毛都竖直了，却还得装模作样扯着张脸皮笑。
    黄三更不忌讳燕归来是醒着还是睡着，对闻歌淡淡道：“我会记心里，到时他真要害我还请你多个提点。”
    闻歌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只要你肯听我的，没人能害你，不过到时你不肯听我的，随便一人都能害你。你当真要记劳我的话，这俗世红尘，也只有我白璇玑能护你一生无忧。”
    黄三更听得他话里头有话，虽不明其中，但天机阁的人还不至于加害他，于是点了点头。然就在黄三更闷声沉思时，靠他身边的燕归来睁开双目，目光冷冷地瞥向对面之人，脸上的温儒俊雅之气荡然无存。
    闻歌似有所觉，略侧眸朝他笑了笑，意味深长，燕归来咻地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