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朱志 第十四章 既视感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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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步云的双脚已经酸痛难忍。他把最后一桌用过的食具摞在托盘上,蹲在桌案旁边深吸了一口气,才端起托盘,站了起来。
今天是鹿鸣肆开业的第一天,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大门已经紧锁,但白天那潮水般涌入酒肆大门的客人们的喧闹声音仿佛还在房梁上萦绕不去,让人凭空产生出一种梦幻的感觉。屋子里点着好几盏灯,申步云还从来不知道原来晚上屋子里还可以如此的明亮。
申步云一开始觉得大城市里进酒肆喝酒的人都是高贵的人,所以早就准备好了“掸尘”这一系列的动作,以适应城里人高贵的身份,然而全没有用上,他今天就像个搬东西的脚夫:把一盘又一盘的食物从厨房运送到大家的桌子上。
“好累……”井东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屁股跌坐在申步云刚收拾好的案子旁的坐垫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没用没用没用!”小婉眯着眼睛笑着走过,怀里抱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洁净的酒壶。
潘景一得意洋洋的从楼上咚咚咚的跑下来,正迎上朝后厨走去的小婉。俏丽的少女展颜一笑,潘景一的脸上顿时显现出澄空的白痴表情来。结果差点在最后一阶台阶上失足跌到。
今天负责炒菜的三位师傅聚坐在角落的一张案旁,吃着晚饭,低声交谈着。他们都穿着整洁的服装,头发用头巾包着,扎起一个发包。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厨师,倒是像干练的军人。
“步云,步云!”潘景一凑过来,满脸的兴奋。井东已经躺了下去,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干什么?”申步云说。
“看!”潘景一唰的一声竖起了一根中指,其势之迅猛差点戳了申步云的眼睛,申步云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发现潘景一那根不和谐的中指上包裹着纱布。
“手破了?然后呢?”申步云摇摇头,端着托盘朝厨房的方向去。
“这可是!这可是!这可是!”潘景一跟上,突然神秘的压低了声音,接着就一下子红了脸,“这可是……晴姑娘帮我包扎的……”
申步云瞪圆了眼,以表达自己对潘景一此刻含羞带臊,满面含春的模样的恶寒。
“**丝……”申步云骂道,这是句桃都方言,本意是一种蛆虫。
新鹿鸣肆开张了,他们有了更大的店面,更华丽的装潢,更多的火伴,佟掌柜太喜欢小婉小晴两位姑娘了。所以黄仰大人把府中的两个侍女送给了鹿鸣肆,还随带附赠了一个跑堂的伙计,井东。
“好吧?好吧?好吧?”潘景一满脸飞眉毛,一副兴奋的表情。
“好好好……二楼收拾的怎么样了啊?掌柜的酒醒了么?”今天黄大人亲自来道贺,掌柜的作陪,喝了很多。
“啊……掌柜的说恶心难受,晴姑娘说让师傅做碗酸辣汤,让掌柜的醒醒酒。”
“那你还不去?”
“额……我……我跟那三位师傅不是很熟……我……”潘景一支支吾吾的说。
“赶紧去!”他低吼了一声,然后甩开潘景一,迈步进了后厨房。
申步云把餐具放到一张桌子上,桌上此刻已经堆积了小山般的碗碟。挽着袖子的小婉哼着歌正用一个大木盆洗刷餐具。
“今天辛苦啦。”见进来了人,小婉笑着说。
“噢噢,你也是……”申步云下意识的又想假装作个诗什么的,但是守着一堆脏盘子即便是真的诗人,好像也不太能文艺得起来。“那个……那个……我来帮忙吧!”
“不用啦,你可别小看我哦,原来在府里的时候我有一次刷了200个盘子呢。”小婉狡黠的挤了挤眼睛,咯咯的笑了。
“不不不,没有……以前,都是我们刷的,不过那时候一天最多的时候也就有三十几个人来喝酒,我们里的人很穷的,好多人都赊帐……”申步云猛地住嘴了,如果还有什么让自己无法显得文艺,那就是在一个白白净净的城里女孩子面前谈论那些半年只换一次衣裳的淘沙里里民了。
“是吗?在城外的里中,大家都是种田的么?”但是小婉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把刷的铮亮的盘子甩了甩水,放到边上。“住在城外会很害怕么?人们都说住在城外很危险的,晚上经常会有穿的破破烂烂的老婆子,其实是老鼠变的妖魔,她们能制造大雾,还会吃小孩子……小晴最害怕这些故事了,可是我觉得不像真的。我从来没在城外住过……也很少出过城。是那样吗?”
“妖魔……”那颗狰狞的妖魔头颅的模样在眼前闪过,“啊……那个东西没有啦……嗯,在里中住的话,倒是有时候可以看到狼什么的,但是野兽都不敢接近里的……”申步云的脑子飞转,立刻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听上去很厉害的事情分拣调集出来,“因为官道的夯土里掺了龙血的,妖魔野兽都不敢靠近的!”
小婉的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来。
“所以我们赶夜路都不害怕的。”申步云含糊的说,仿佛自己走过夜路而且不害怕似的。“在里中住的大部分人都种田的,像我们这样开酒肆的很少很少……不种田的人……也有些是文士,我们里就有一个文士,每天都挂着一把剑,走来走去,有时候也会来我们那边喝酒。可是他好像比大家还穷……我从没见过他换衣服……”
“是么是么?城里也有好多文士的!我有时候要出府去买菜,就能看到那些人聚在一块唱诗,唱的可好听了!他们有的人还会在脸上搽粉呢!”小婉兴奋的说,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把手在蓝色碎花围裙上抹干,理了理鬓边的发丝。
“啊哈哈,是啊是啊……”申步云压根不知道唱诗是个什么东西,大概是城里文士们某种文雅的活动,像丁文士那种乡下士人是绝对不会的。
“住在城外是不是每天都可以踏青啊?”小婉露出一个畅想的表情来,“在城里哦,只有二月二踏春节的时候,大家才会全都出城,到郊外去踏青,到了那个时候,郊外也跟城里一样热闹呢,好多卖东西的,还可以看到旷州人呢!可好玩了,来年大家一起去吧!”
“啊哈哈,好啊好啊……”申步云傻笑道,事实上踏青这个词的意义他是完全不明的。但是如果还有什么能显得自己不文艺,那无疑就是说一句“哈哈哈,啥意思?”了。
“嗯,那说定了。”小婉笑着,“到时候,让小晴做点点心,我们一块去!每年府里的下人们都一起去的,可是要赶得上放假才能去,今年我踏春节那天就没有放假……”
“明年掌柜的肯定放假的……我们掌柜的最爱玩了……”申步云说。
小婉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她嗯了一声,然后喜滋滋的又洗起了盘子。厨房里点着两盏小灯,相比外面的大堂略显昏暗,申步云在这橙黄的灯光下发现那个女孩子的手洁白温滑,好像那些瓷酒壶一样。
“啊,对了,给申大叔留了点菜和酒!”小婉突然说,申步云赶紧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少女擦净了手,然后转身从摆放餐具的橱柜上端出了一个托盘。
“你给大叔送过去吧!”
厨房通向新鹿鸣肆的新后院,这个后院的地面上铺着青砖,有四间精致的房屋,掌柜的住在最靠里的那间屋子里,两个女孩子住在旁边的屋子。申步云的老爹自己住一间屋,剩下的三个男孩子住在最大的那间屋子里,但是那间屋子紧挨着牲口棚。
申步云接过托盘,道了声谢。他不知道小婉是怎么知道自己那个老爹有这种嗜好——或者说习惯的。一时间,他到真的想听听老爹对这个女孩子会做怎样的评价。
小婉冲他笑了笑,申步云突然红了脸。
夜色已深,整座桃都城开始进入梦乡。负责夜间巡逻的卫兵们开始在整座城市的各个御所集合,桃都城共有三十个坊,每三坊设立一个御所,御所是城中卫兵们的驻所。卫兵们点亮灯笼,整理好衣甲和兵器,然后井然有序的走进夜色中,分散到每一条街道上……这一夜,有些士兵发现了街道的角落里出现了些奇怪的包裹,可是打开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招收队士的资金……”南平齐端起茶杯,说道。
“是的,最近已经有不少年轻人来府里应召。”谢博运说,“黄昭规制,前来应招者,要资一日三餐和住宿费用。所以特来南伍长这里讨要资金。现在这些年轻人住在我二伍原来的宿舍,但地方狭小,恐怕冷落了志士之心。”
南平齐作为这座黄昭府的大管家,这类和钱有关的事情一向由他负责。
“好吧,不知需要多少金呢?”他放下茶杯,问。
“到现在为止,一共有七十六人应招,需要我们提供食宿的有四十人。”谢博运说,想要加入黄昭,成为天子剑的武士们大都是贵族,但是也有很多习武的庶民或者落魄贵族在内,这些人大都是为了黄昭丰厚的俸禄和复兴家族的荣光而来。
“四十人……用餐的话,不如就安排到新开张的鹿鸣肆如何?鹿鸣肆二楼倒是有三间客房,但是要住下四十人,恐怕还要另寻地方。”
“不如和鹿鸣肆掌柜商谈一下,让她在二楼铺些被褥,四十人住下不是难事。我们可以多付店帐。”
南平齐抿了抿嘴唇,然后点点头,“也好,这样吧,府中拨款六十金,谢队头觉得如何?”
“可,这正是我伍长认为适合的数目。”谢博运俯身拜谢,南平齐还礼,“多谢南伍长,请您开示票据。”
“好说。”南平齐伸手拿起毛笔,拿过一张裁减成条状的纸,公正的写上:支六十金为二伍招收队士用。他把笔放下,轻轻吹干了残墨。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印章,重重地盖在上面。
“谢队头。”
“感激不尽。”谢博运双手接过纸条,俯身行礼,然后把纸条塞进浅蓝色剑袍的内口袋里。
“商伍长的伤情如何了?”南平齐又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已无大碍,三日之后将要举行选拔试,到时候伍长会亲自试探这些年轻志士的身手。”谢博运坐直了身子,南平齐知道这是要起身离开的前奏,这些来他的房间求府里支给资金的人大都在成功之后急着离开。
“如此真是太好了,谢队头请忙吧,招收新队士,这些天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为天子尽忠,是吾辈之幸。”谢博运对远方的天子拜伏行礼,南平齐也同样行礼。“那我就告退了。”谢博运拿起剑,站起身,重新把剑挂在腰间,然后点点头,拉开门,离开了。
“为天子……”南平齐喃喃自语,“像我这样端着茶杯给别人发钱。也算是为了天子么……”
黄因走在桃都黄昭府的游廊里,他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壶新榨的芹菜汁,还加了蜂蜜。这种饮品对治疗宿醉的难过拥有奇效,昨天府长喝的太多了,今天正是他这种“聪明人”表现的好机会。
其实黄因对游廊里那些神教的典故一点兴趣都没有,反而觉得那些多手穿着盔甲的神有点可怕。
迎面走来了二伍队头谢博运,黄因知道这家伙是府长亲近的人,所以值得亲近。
“谢队头,这是忙什么呢?”黄因于是笑着说。
“黄伍长。”谢博运躬身施礼,“刚刚从府库里收了招收新队士用的资金,现在正要去回报伍长。”
“啊!商伍长的伤情如何了?”黄因虚伪的笑着,黄昭招收队士一向是每半年由府长和各伍伍长统一招收考核的,但是二伍伍长商白和府长的关系很亲近,所以可以由伍长独立招收队士。
“已无大碍。”谢博运轻描淡写的回答,”我先告退了。”
“啊,好好,”黄因笑着,谢博运点了点,然后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黄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扶正了腰间的那柄古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让人恶心,而且毫无意义,如果真如府长说的那样,那些神的后人们即将倾覆赤朝的根基,那么现今他做的这些逢迎谄媚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就没有昨天那么多人了啊!”井东甩着一条白毛巾,优哉游哉的倚在门边,说。
申步云靠在楼梯边上,一阵阵的犯困,门外的街道上洒着不那么明亮的阳光,仿佛这冷天气让太阳也畏缩了一般。街上的行人也都把自己裹得严实,低着头快步行走。
“你不冷么。”申步云问,鹿鸣肆里并不像黄昭府的房子一样,即使没有火炉也很暖和。他还以为城里的房子是都不需要炉子的,但是这个鹿鸣肆的一口就点着三个炭炉,炉上驾着三口锅,锅里烧着水。
“还好啊。”井东一副完全不冷的样子,好像还挺享受门口的阵阵冷风的。甚至于脸上出现了一个迎风闭眼微张嘴且享受的表情。
“你这是在喝风么?”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啊,客人!您请……”申步云赶紧迎上去,准备狠狠地掸尘,可是看见了来人,却惊讶得掉了毛巾。
站在门口的是黄昭二伍伍长商白,这个重伤在身的男人看上去瘦了一圈,肩膀好像也撑不起那件英武的浅蓝色剑袍了,他没有挂剑,那柄瑝钮霜雉被他身后显得格外魁梧的谢博运拿着。
“商伍长!”井东惊道。
“是我。”商白眯起那双媚人的细眼,“我还记得上次见面,你打扫我们的宿舍,把我们二伍一名队士包俸禄的纸包当作垃圾差点扔掉。”
井东的脸红了。
“外面风寒,您请坐喝杯酒吧!”申步云捡起毛巾,伸手请让。
“哈哈!鹿鸣肆!居然在这神乐访又见到鹿鸣肆这座招牌了!”商白开心的说,“小兄弟,我也记得你!上次见面,你还要给我腌鱼干吃!可惜那时候我还是个半死的人,今天这店中可有鱼干?”说着,商白招呼上谢博运走进了鹿鸣肆,两个人在一张桌案旁坐下,商白豪爽的扬了扬手,“小兄弟,上酒!要最贵的!”
“伍长,你的伤……”谢博运欲言又止。
“无妨!”商白哈哈大笑,“再来一碟鱼干!三道酒菜!”
“不是……伍长,要是回到家嫂子闻到酒味……我怕嫂子会怪罪于我。”谢博运小声说。
“哈哈哈!那更无妨!现在我伤势已好!那婆姨怎是我剑法的对手!”
“然而属下学艺不精……怕是敌不过嫂子的枪术……”
“你放心吧!谢博运!你来我家之前,我已经跟我家婆姨说了,今天要选拔新队士,选拔试连续五天!这五天我都不回家,我不回家,她怎么可能知道我喝了酒呢!”
“这种程度的谎话,嫂子会信么。”谢博运面无表情的说。
“管她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出来了,在这桃都城里,我要是想藏起来,没人能找的到。”商白煞有介事的说,扬了扬眉毛。“昨天我没来,府长那老家伙有没有失态?有没有搂着人家良家妇人唱那些不堪入耳的歌?”
“伍长!”谢博运惊恐的说,差点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商白放声大笑。
申步云端着两壶热酒来到两人身边,商白突然止住了笑,接过托盘上的酒壶,正色道:“小兄弟,你们掌柜的可在么?”
“我们掌柜的今天身子有些不适,您有什么事么?”
“哈哈,我这里有笔好买卖,不知你们愿不愿意接?”
“好买卖……”申步云打了个激灵,那个虚胖的富商的脸突然在眼前闪过。
“没错,不知你们这鹿鸣肆,有没有客房啊?”商白说,脸上带着狡猾的表情,他冲谢博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眼熟的钱袋。
“先付账哦。”商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