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访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01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三秋的一个安静午后,园里的风轻轻地吹起阵阵菊香,又沉淀下来,使得河塘上也荡漾着凉凉的芬芳。我便踏着漫漶足部的清爽寻着茶味而来。阿姐正在瞑暄阁里煎茶,柔美的手势在空中拂出淡然的痕迹,视线穿过阁栏下簇生的红白蜀葵望去,遍开门窗的阁里,身穿鲜黄地如意纹高腰襦裙的阿姐,排列整齐的银茶具,飘悠着缕缕白烟的香炉,绘构的是从容安宁的茶意。
    “三日后有贵客到访。”所谓的贵客只是不常往来的远亲。
    “安排他们住在前院。”这是阿姐体谅我之好意。
    “原也是你不曾会面的亲眷,不愿见也就随意了。”茶汤上的泡沫浮动,映不出阿姐的脸庞,她那有些无奈的笑意像这素节里无限景致对于人内心悲感的围囿,深深圈禁了我为私念表达的歉意。
    三日匆匆而过,远亲的到来未造成任何改变,在我闲适的生活中。一切如往常般安然,也同样缺乏一切往常所缺。
    太阳的余辉轻洒在布满各色盆栽菊花的庭院里,不明来源的风似乎吹散了本该属于这的片刻安恬,而此时的那个少年,昏黄的身影,却为眼前之景添了些许风雅,侧着,似是在菊丛中欣赏,闻嗅,放在山石上的那一株“月朵凝芳”。夕照下少年回首,金晕微镀,弯眉之下的眸子泛着晶莹,晚艳冷香丛中那直视而来的寒蕊重露般的平静目光让我一时失神,心中另一个我仿佛正趁着这个外囊止息之际活跃地欣赏起这流霞金泥的景象。
    应该就是远亲吧。“是远亲吧?”竟说出了口。
    “是的。冒昧到访。”没有不悦,有些上扬的语调,利落,坚定。
    我移开与他相交的目光,低视着地面,感觉有些局促,又怕他看出,便又装作镇定地肆意打量起他。稻黄地火纹广袖衣,披黄栌地绣虎俩裆衫,下身是秋香色绘灵芝图案的裙裤。
    想到自己只是穿了件普通的绀色佛手纹的圆领袍,心中顿觉一种迟疑的不安,没源头可寻。眼神更无法从他身上移走,不是被吸引,而是充满忿意又无措的奇怪境地让我不适地僵化在那儿,害怕新的举动会让我发现更难以面对的真相。
    “你是愍儿?”平淡的醇厚的声音响起。
    我自然而然地又对上了他的视线。不知他是在确定还是在问。半晌我才想到既然已经确定便不会问,要确定才会问,他既出口也就是待一个回答,但人有些时候自己心里知道答案,却还要亲口说了才觉是定了。
    我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心里胡乱地想着。
    他不知是否在等,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只是眼里漾着水波,又可见纷杂的情绪暗伏其中。
    在我想好了不作回应而反问于他时,他却像一只在草丛中伺机已久的猛虎腾跃而出。
    “昊熏……”他突然说话了,“你是想问我的名字?”后句没有前句的凌厉之风,仿佛跳脱而出的猛虎顿时温顺地匍匐在你的脚边。
    我一时又语塞,竟忆不起刚才要问何于他。权当问他的名,也收获了答案。可接下来又要以何话起头呢?问他怎会来后院的?
    “我常听家母说起你们,虽说远亲,如若因此疏远了,反倒连亲戚也算不上了。我与母亲一心想要得空拜访,可惜路途遥远多次不成行。此次随家母进京归来,特意登门看望,却不见你,令姊说你住在后院,不太愿见生人,我想我们本是亲属,算不上生人,就擅自寻到后院。路经庭院,惊叹此处花开烂漫,别有商节风致,即流连忘时。呵呵……此刻若有主人相伴,自是平添风趣……”话语多了份恳切,虽然平和依旧。
    我不置可否,脚步却缓缓向他迈进。
    他见此更抬手招呼我靠近,“愍儿,来。”伴随是他脸上流露的淡淡笑意,集尽了菊的清隽和太阳平西最后的光华。
    不知随他赏了多久的花,多时是他在言论品评。之后又一同去前院与他的母亲同阿姐进了晚膳,阿姐起先有些惊讶,而后欣喜的表情一直持续到膳毕。而我更在意的是昊熏与他的母亲是如此相同,平稳却坚定的语调,淡淡的笑容,以及那双荡漾波光的眼眸。
    再与昊熏回到那个院子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坐在石阶上的我们都有些恍惚地看着布满星光的院子。他说:“支身一人时,总盼望着黑夜早点来临,那样就有星光相伴。”语气柔柔的,仿佛飞絮般飘散在四周的黑暗中。
    我想他也是个多话的人。
    “我倒是更喜欢白昼,星光总是零碎的,照不完整一个巴掌。”我如是说。
    “呵呵…”他轻轻地笑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也能想象是轻扯了一下嘴角,应该是个优美的弧度。
    “只有夜来的星光,才会觉得是黑暗中与你促膝相伴。”他缓缓道。
    “看得见一些,看不见一些,心里总是惶悚。”我蜷起了双腿。
    “看来你与我谈得不是一回事。你抬头看啊,黑色的夜空映衬着明媚的星光…正因为看不见一些,看见的才更真切,更难以忘怀。”
    “也许是这样,但…难道你在体会真切的同时不会去在意那些不真切的吗?它们同样是存在的,就毗邻你认为的真切。”我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影影绰绰的的角落。
    “不要去在意四周角落的黑暗。”平静又诚恳的语调。
    “可是这些也不全是黑暗,也有光斑驳的装点,也算是你所说的真切吧?”菊花的影子在微风中摆动,绰约的还有一些白天看的清楚现在却不知名的物体。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每个人每个时间每个角度看到的真切不一样?”
    我也被他弄糊涂了,“大概吧…就是这个意思。呶…你能看见完整的月亮吧?”
    “嗯…”他笑盈地看着我,好像在鼓励我似的。
    “坐在我这边抬头看,因为檐角的遮挡,却只能看到半个月亮。”我看到他的笑意更深了,便继续道:“半个月亮也说不上是真切…对于你来说,也许星星是黑夜里最真切的,而我也可以认为头顶上广阔无际的夜幕才是最真切的…或者说我现在手中握着一颗小石子,你因为看不见它,连它的存在也不知晓,自然不会认为它是真切的,而我不仅能够别过身,背着你借着月光看清它,握在手中的触感也是那么真实。于是相比你说的天上遥不可及的星星,我反倒会认为它才是最真切的。”
    听完后他一直在微微地点头,“是这样,真是这样。”大概是为了表示对我的认同,他继而伸手抚上了我的脸。
    被夜风吹凉的脸直到这一刻触碰到他温暖的掌心才觉察出刚才的寒意。他的眼眸依旧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此刻正视着我,更掺和了月华绵软幽蓝的晕彩。
    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并不认为自己刚才一番奇怪的言论多有道理,小声嘀咕道:“这里到了晚上静冷得瘆人,还是快些走吧。”其实是我有些累了,想早些回房。忽然发现那一轮月亮跳到了檐角之上,月光的漫洒更加纵情,低头看去,银霜一路铺开,直至院的中央,浓烈的朦胧感像云雾瑷逮。
    “愍儿…”被他的低沉的呼唤召回了视线的我发现他仍注视着我,眼中的水波此时泛出如寒风之夜闪烁跃动的烛火般的光芒。“陪我再坐一会儿吧,虽然今晚不只星光相伴……”好似话没有说完。
    我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低声道:“我不正坐着吗?”
    他望向天空,陷入沉默。
    我看看他,又看看天空,直至不自觉地用手撑着头,倦意和着披着暧昧月光的菊香阵阵安抚着我。眼眶有些湿润了,这种噙泪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他的眸子,平和的,像极了阿姐煎的茶,特别是在春日的午后饮……
    过了良久,我自然地将身子靠向了他,他大概也对我的陪伴抱有歉意,顺手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我都有些怀疑阿姐是不是已经在找我们了,当然也包括他的母亲。
    他轻轻说话了,“不要笑话我,我常常一个人时会有想流泪的冲动,可是我知道男人是不能如此的,特别是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但越是想就越是浸淫的悲戚的氛围中。看看星光,总是希望能有一些慰藉,愍儿,你呢,有没有觉得星光下的我们变得轻松,因为有许多我们都能寄托给星空……”
    菊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浓烈起来,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弥散,在有光的地方仿佛凝固了,夜风吹也吹不走……恍恍惚惚间,昊熏的声音变得时而远时而近,一时轻轻的像是寒蝉低微的呜咽,一时又像在耳边细语……四周忽明忽暗,衣裾摩擦地板的声音从处响起,近了,近了。传来了好像是阿姐的说话声,昊薰的声音没有停止,夹杂着月亮在游移中触动浮云的声响……
    第二天,早早地醒了,睁开眼,却见阿姐已穿戴整齐站在一边,身后的侍女成排伫立着。
    “今日我与白夫人(昊熏的母亲)要出行,你可要仔细地受她们照料。”阿姐笑着催促我快些起身洗漱。“熏儿正在东门候着呢,他说想赏桂,我提议让你陪着去城外,你说可好?”
    “自然好啊!”我兴头顿起。阿姐替我选了一件湖绿地绣水仙松石的直裾袍,我将一些头发在一侧绾了个髻,站在大铜镜前细细端详了会儿,配上香囊组佩腰扇等物就往东门赶去。
    昊熏稳健在立在一辆牛车前,靛青色麟纹窄袖上衣配墨玉色蔓纹裤裙,一条秋香地绣莲花的腰带可谓是点睛之笔。
    车上昊熏打开了一个食盒,里面是他们自带的庖厨做的雪峦糕和一小瓶甜酒。雪峦糕如其名暗褐色的圆形糕团上撒将一层厚厚的乳酱,这糕的有趣之处不在它的外形,而是它融进了十八种河鲜。
    早膳用毕,我们又改乘马车,直至城外,又乘回牛车。
    缓缓的行进中,从挂起的车帘向外望去,桂树绵延许长,香气远飘,靠近了看,簇生在绿叶丛中的小巧花朵黄中带红,有些则是黄中带白,只是具体模样看不清晰,于是下车近观,只觉香味过于浓郁。昊熏说:“不近不远,香及,眼又可直观最宜。”
    我点头称是,又补充道:“如果是冷月之下观看则更有意境。”
    “那时的月光定要明亮透着寒意才上佳。”昊熏接着道。
    我们寻一处干爽的石台坐下,喝着早备上的桂花酒。桂花万点黄,增秋色;桂香十里清,引幽思。
    “可惜阿姐吩咐须早些归去,如不然,在桂树下睡上一夜也是今生难忘的乐事。”我道。
    昊熏道:“乐事算不上,雅事却可记,试想人既入眠,又如何乐得?”
    我脱口道:“梦里乐着呢。”
    他听了只是浅笑不语。
    世上的事到雅的境地也就可以止了,过犹不及。他与他的母亲三日后便辞行了。之后的几夜辗转难眠,偶尔有了睡意,却总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一阵浓重的桂香惊醒。有一夜索性命人早早地安排了铺盖在后院的一处桂园里。待到午夜,实在难以入梦,确定阿姐睡熟了,便偷偷跑到桂园,在桂树下的铺上躺下,倒是很快睡着了,只是不觉乐也不觉雅。第二天却是个天翻地覆的唐突,一大早便有许多人来寻我,接着是我受了寒,卧病不起多日,最后是遣调了帮我搬铺盖的女婢。阿姐说我是雅迷糊了,得不到乐处还竟受罪。
    再见到昊熏是三年后的金天,在他的别业里,由他与他妻子作陪的小宴,难忘的是宴上的那道脍鲈鱼和他依旧平静温和的语调。只是他也许不再需要星星作陪,因为他的眼中再也见不到那种粼粼的光亮,倒像是个深潭,虽然底层是水,但望下,尽是深邃。
    宴毕归家的路上下起了细雨,马铃声在车外摇曳不定。抬手撩开帘幕,道旁的的雨淋湿了落地的枫叶,被泥溅了,像是火燎的灰烬,阴沉的色彩,不像是那些还在树上的,静默地在灰蒙蒙的雨中燃烧,放出灼灼的光茫。
    手中是昊熏临别所赠的锦囊,茶绿地金线织的龟背纹上是一株常棣,湘妃色的花蕾互相依靠着,如飞上枝叶的云彩。属于阳春的花啊,不该在商节这般肆力绽放,璀璨耀目。
    多想能用这锦囊收藏星光,一握足矣,只在无人处拿出来,让它静静陪伴我,偶尔打开一个小口,窥探那深深沉在底部的流淌的光华,那也许才是最真切的。
    

2024, LCREAD.COM 手机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