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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司暇再一嗅,便捕捉到了一股即将散去的麝。香味。他以前就怀疑风思遥不检点了,没想到她真的在外面找了野男人,还趁儿子不在的时候把他藏在家里,大白天的,就跟他胡天胡地!
     “妈妈,”风静持赶在母亲发怒前,抢声说道,“家里还有谁?”
     风思遥的嘴唇颤了颤,她瞥过眼,面有愠色:“朋友。我请来的,你少管。”
     “妈妈!”风静持上前一步,急了,“你不能!你还有——你的身体,不行!”
     “不行”两字好似火星,瞬间爆炸风思遥的火药包。她用极尖的声音厉声道:“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你说我不行,我就不行了?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敢管,我一刀杀了你!”
     “妈妈!”风静持跟母亲比拼着喊,他的嗓子好像要破裂,“你不能害了别人!你会让别人也——”
     “你说什么!”风思遥母豹子般冲了上来,似乎想抽风静持巴掌,但司暇抢先扑到风思遥脚边就汪汪乱叫,吓得女人连连后退,生怕被野狗咬出狂犬病。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滚,贱。货,滚啊!”风思遥小脸惨白,尖叫着踮起脚尖跳,“啊啊啊啊!快来人啊!把它赶走,快,快来人!”
     风静持赶紧把馒头袋子扔到一边,抱住司暇的狗身子就将它往后拖,“馒头,冷静点,馒头,”他安抚道,“她是我妈妈,你乖一点,乖一点……”
     司暇被风静持的手制住了肚子,前进不得,只能用狗鼻子朝风思遥“呜噜呜噜”的喷气,以示愤慨。
     “贱人,贱人!”风思遥用脚上的拖鞋“啪嗒啪嗒”重踹地板,指着风静持骂。她的头发乱了,美貌也扭曲了,“你就是来气我的,贱人!你怎么不死在外面,你怎么不被车撞死!还带了个贱。货回来气我,你个浑蛆!”
     她脱下一只拖鞋,抄在手里,就想怒砸风静持的脑门——“遥遥!”从里屋赶出来的男人飞快掐住风思遥的手腕,他个头瘦高,面有菜色,但仍有男人的力气,很快便制服了风思遥,夺下了她手里的拖鞋。
     “你、你怎么……出来了……”奸。夫主动现行,风思遥便也没了气势。她脚步虚浮,往后一挪,就逃也似的冲进了里屋,“咚”的撞上门,反锁了。
     风静持抱着司暇站起身,一脸警惕的瞪视男人。“……你好,”男人勉强笑了一下,浮肿的眼皮下,是浑浊的眼白,“我姓林,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和她,是在……是在……”男人咳了一下,好似难以启齿,“在医院里认识的。我和她得了一个病,你知道吧,就是……艾……”
     男人又咳了一下,好像喉咙里有浓浓的痰。“她和我一样,我想照顾她。没别的意思,我就想照顾她,你看,你能不能……理解我们一下……”
     气氛凝重,司暇听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艾”字,忍不住怀疑:难不成是艾滋病?
     “你卖了我家的电视,”风静持突然开口,“你给不了妈妈任何东西,你只能利用她。我挣来的钱,只给妈妈治病,我管不了你。”
     “……”男人显露出要哭的表情,司暇看见,他那被烟熏黄的牙齿有几颗摇摇欲坠,“药太贵,太贵了,我没办法,是遥遥让我卖了电视的,我身体好一点就去工地,我能找到事情做,我会养起遥遥,我、我会找到办法……”
     但风静持只一侧身,“你走。”他说。
     男人的喉头幅度巨大的滚动了一下。他慢慢走向风静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和一卷边角破碎的纸币,递给风静持,说:“给遥遥的。”
     风静持只接了钥匙,没拿钱。男人闷着头就走了出去,锈铁门在风静持和司暇眼前关上了。
     然而,片刻后,一卷东西,从门缝底下被塞了进来,正是那卷破烂污浊的纸币。而后“哒哒”跑远的脚步声响起,那个男人彻底消失在风思遥的生命里了。
     风静持将司暇放到地上,用衣袖将黄铜钥匙擦了个遍,才放进自己的衣兜。他弯腰提起装馒头的塑料袋,放到充作餐桌用的塑料小几上,再朝里屋的方向叫道:“妈妈,我出去一趟,茶几上有馒头。”
     里屋的方向好似传来一声砸枕头的响。风静持垂了眼睫,放低声音招呼司暇跟他出门,同时深鞠躬般拾起了塞进门缝的那卷纸币,一手关门上锁,一手飞快的数钱,发现全是零钱,加起来勉强五十块。
     “馒头……只有五十块,”风静持将纸币收好,用红绳穿起的家门钥匙依旧藏于上衣下,“五十块……是妈妈的价值,还是他的价值?”
     司暇无法回答。他闷闷的嘟哝了一声,埋着头就往前走。他知道风静持就跟在他身后,可他还是觉得心酸,好似全天下只剩了他一个人——以狗的身体,孤苦伶仃。
     他想,如果他早点儿知道风静持的家庭情况,那位人美心善的青梅竹马也不必这样艰辛苦楚了。风静持的妈妈如果真患了艾滋病,那她的儿子风静持,到底有没有……?司暇还记得,他记忆里的十八岁,风静持确实告诉过他,他母亲生了种“慢性病”,可年少无知的司暇怎能想到,那竟是艾滋病!他还以为……只是风湿痛、关节炎,大不了抑郁症那样的“慢性病”呢!
     如果风静持也因他的母亲而患上了艾滋,那该怎么办?司暇停下了脚步,转过狗头,朝风静持“呜呜”叫,他想问:你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绝症?
     可风静持还以为,司暇在催促他快些走,便加快了脚步,走在了司暇前头。“馒头,我带你去个地方,把你身上洗干净,去去虫。”他特意侧过眼睛,露出清浅的笑容:“别忧心,我不会害你。”
     司暇垂下脑袋。一路上,他都怏怏不乐,因为他可算窥透了老天爷的坏心眼:上苍是为了折磨他,才让他重生为狗的!他人心狗身,再怎么汪汪叫,也跟人类讲不通,他迫切的想帮助风静持,想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想让他赶紧向2011年的司暇求助——可,不行。失去了人类的语言,他在同胞眼里不过一条又臭又脏的野狗,风静持虽然收留了他,却不理解他,他有心改变现状,扭转风静持的凄苦宿命,可无能为力——
     “馒头,就在这里。”风静持推开一扇街边小铺的玻璃门,朝铺内唤道:“庞大哥!你在吗?”
     司暇探进一头,发现风静持带他来了一个理发小铺。只见破瓷砖的地板上尽是一撮又一摊的黑头发,理发椅椅套裂口,显出了里头的弹簧,染发剂和洗发水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有的瓶塞都没盖紧,正往外滴颜色诡异的粘稠液体。
     “庞——”“来啰来啰!一听这声音,就是咱风小哥,对吧!”司暇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只见那秃头汉子果然既“庞”且“大”,看上去糙得慌,不像是剪头发刮胡须的料。
     庞大汉边用一半湿不干的毛巾擦手,边大步流星走出挡板后的阴影。“昨个儿不是才来剪过头吗?怎么,带小姑娘来光顾了?”庞大汉眯起黄豆眼,脖子一抻,环顾半天,却只看到一条依偎着风静持裤脚的脏小狗,不免打趣道:“不带老婆回来,带条狗?家都没成,先找了个守门神?嗨嗨,你眼光忒远了,风小哥!”
     风静持躬身,用手挡住司暇后退的路,轻轻推他向前,让庞大汉也能好好看清他。“庞大哥,”风静持说,“它叫‘馒头’。能帮它洗个澡,除个虫吗?你说过,你以前开过宠物医院……”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不是我家那娘们儿蹦出来的馊主意!”话虽如此,但庞大汉显然被挑起了兴趣。他以貌似专业的眼光打量了司暇片刻,将毛巾豪爽的甩上肩膀,乐道:“成,我试试!正好寻思着卖废品,找出来几瓶狗香波。风小哥,我先跟你一说,下手粗了,可别埋怨哥啊!”
     风静持点头,递出那一卷破损的纸币,“庞大哥,这里有五十块,够付馒头的洗澡钱吗?”
     庞大汉粗壮的胳膊一伸,就捞过那卷纸币,也不数,就往腰带里直接一塞。“正好付你妈拉直的旧账!”他笑,“白帮你洗狗了,以后多介绍小妞们来染发哈!”
     司暇身为半个动物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澡,会洗去他的半条命。可他在庞大汉的巨掌下挣扎,一旦对上风静持弯腰俯视的视线,他又小心肝一抽,安静了。
     要知道,为了给他洗澡,风静持花了五十块——他妈妈的价值,抑或那个男人的价值。
    5、
     还好庞大汉为司暇去虱子,用的是清洁效用强的宠物香波,而非纯纯的八四消毒液,这才让司暇诚惶诚恐之际,靠忍而又忍渡过了一劫。
     老实说,被糙汉子的大粗手浑身上下的又摸又搓,司暇深感狗权被“侵。犯”,特别是庞大汉还揉了好几把馒头狗的“小鸟蛋”!司暇早就为自己下面那套摇来晃去的家伙什羞涩了,这回,可算窘得声声叫唤,将泡沫水扑腾上了三尺高。
     “嗨!这小家伙还怕臊!”庞大汉边用巨掌摁住司暇的小狗背,边朝风静持大声嚷嚷,“别看它有枪有炮,其实是黄花大闺女嗫!你可算捡了条稀罕狗!”
     风静持正蹲在一旁的地板上,用清水稀释两瓶盖的八四消毒液,将双手浸泡在里头,去狗虱子。他好脾气的弯了弯唇角,说:“馒头平时,胆子很大的。”
     风静持一说,司暇便不好意思乱翻乱滚了。他板了狗脸,不情愿的配合,庞大汉便也紧赶慢赶,给司暇换了三盆水,边边角角都洗干净泡沫,这才把他捞出“浴缸”。
     “这种狗子沾了大水,得马上擦干净,可不能让它们晒着太阳自然干。”庞大汉边向风静持“科普”,边扯下肩膀上的长条毛巾,给司暇呼哧呼哧的擦,从背脊到肚子,手劲大得快擦去司暇半层皮。
     司暇嗷呜嗷呜的哀叫,风静持心疼,忍不住提意见:“庞大哥,它疼。”
     庞大汉立刻黄豆眼一挤:“才捡回来,就娇惯上了?我可告诉您老,这狗,疼不得!你一稀罕它,它尾巴就翘到天上去,还真当自己是哮天犬了!你这娃子就是心眼儿忒实诚,馒头要是别家养的宠物狗,看不上咱家的干窝窝头,小腿儿一撒就跑回原家去了!你可千万别费太大的心,热脸贴狗的冷屁股!”
     庞大汉这么挑拨离间,司暇不干了。他头一拱,就顶开了庞大汉给他吹毛发的吹风机,本想四条短腿儿一支楞,就跑到风静持身边表忠心,无奈地板上洒了洗澡水,溜溜的滑,司暇脚掌一个没踩稳,就“啪嗒”,四脚朝地趴下,下巴砸上了地板砖。
     庞大汉笑得震耳欲聋,风静持赶紧上前去扶——“嘶!”在手指没碰上小狗之前,风静持就抽了一口冷气,飞快收回了手,蹙眉捂手背。
     “咋个儿啦?”庞大汉一个青蛙跳,就蹿到风静持跟前,捞起他的两只小白手。“你啊,还是皮太嫩!下回别用八四洗手了,活糟蹋比大闺女都金贵的小手儿!快用肥皂洗洗,冲冲凉水!”
     风静持听话,马上就去了挡板后侧、理发铺子的内部,轻车就熟的寻到拖把池,就着水管冲热辣辣的手。
     司暇担心的往里屋瞅,庞大汉揪住他的狗尾巴就把他往后拖,继续麻利的吹他的狗毛。
     司暇被吹风机的热气吹得狗鼻子痒,刚打了半个喷嚏出来,庞大汉就关掉了吹风机,转而亮出一把理发剪刀。“小帅哥,给你剃个毛,配合点!”
     司暇汗毛倒竖,觉得刚出地狱,又要再下地狱,丫的不划算!他狗眼一瞟,发现风静持出来了,赶紧嗷嗷叫,召唤自己最靠谱的援军。
     但他陡一叫唤,意图就变了:他发现比起自己,他更在意风静持红扑扑的手,是不是真被八四消毒液坏去一层皮了?那该多疼!小疯子再怎么不自爱,也不能用杀病毒的八四洗手啊!早知如此,他何必用手去碰滚泔水的馒头狗,还摸他,抱他,搂着他,司暇的一身虱子可算坑惨了风静持!
     他真正的灵魂也算历经世事了,他想,他必须找出方法,搭起人与狗沟通的桥梁,否则他无数的话语憋在心里,就算嚎了出来,风静持也听不懂,真要膈应死他了!
     剪刀歘歘的雪亮,馒头黄白交杂的狗毛窣窣而落。司暇看见落地的裂口镜子里,自己那黑色鼻头浅棕脑门的丁点小样儿,突然心头亮起一个大灯泡:他可以写字啊!他可以用狗爪子涂涂抹抹出中国人的方块字,跟风静持讲通啊!
     待庞大汉为他吹净了小碎毛,扑上了爽身粉,司暇立刻身子一跃,用狗掌摁了一把地板上浊黑的肥皂水,在风静持和庞大汉惊讶的目光中,奔到墙边,寻了块墙纸脱落的写字地儿,抬起沾了肥皂水的狗掌就想写出“我是司暇”四个字——
     ?
     ??
     怎么搞的???“我”怎么写?那横竖撇拉点的排列组合刚刚都在心里,可狗掌一抬起,脑袋里怎么就空空荡荡了?
     他是会写的,只不过一个“我”字啊!到底是哪种力量在阻止他,挡住了他的临门一脚,不许他使用人类的文字?
     狗爪子抖了又抖,掌上的黑水滴了又滴,司暇急得狗毛倒竖,可还是写不出那个“我”字。他想换个字,写最简单的“一”——狗爪横着一划,倒是出来了,可这有什么用呢!扒垃圾堆的狗都能捣鼓出无数个杠杠,活像在练“一”字的书法啊!
     司暇又添了一笔,“二”,再一笔,“三”,他再想写“四”,就头脑瞬间空白,不知该如何转笔提勾了!他干脆只靠后脚立了起来,不断试验:十?能行!九?不成!八——
     “你家馒头是书法家啊!”后面又响起轰隆隆的大笑,庞大汉乐不可支,直夸风静持有眼光,“不愧是聪明伢”。风静持虽然觉得馒头行为古怪,似乎想表达什么,但他又一想,馒头也许只是在画记号,想把理发铺子当做它新的势力范围吧?
     司暇扭头一瞅风静持平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狗文字什么都没能传达。他无比沮丧,慢吞吞放下狗爪子,“我”的写法立马就迸出脑海,但不管多迅猛的再抬起狗爪,那个字就“唰啦”,凭空消失,偏生不让他写出能传情答意的中国汉字。
     他想换用英语,结果却更加悲惨,因为一般的狗不可能灵光乍现写个“a”,他便连“a”都写不出来。勉勉强强狗爪一勾,涂了个“c”,再一划,“l”,却让庞大汉乐得更欢,直叫风静持赶快带走司暇,免得他“笑破大肠”。
     司暇别无他法,垂头丧气的跟在风静持脚边,出了理发铺子。
     顺着里弄走,风静持带旧貌换新颜的馒头狗去买菜。因为快傍晚了,叶子菜都是挑剩了的,还被阳光烤得黄怏怏,风静持买到了比起清晨、折扣高至吐血的一捆青菜,一把菠菜。同样的道理,他找熟人家买了块猪肝。
     但经得住存放的鸡蛋和苹果可就不一样了。风静持去了经常光顾的小门店,跟忙着搓麻将的老板娘说了些好话,老板娘才准他只买两颗蛋。他带着馒头狗钻了一条小岔巷,张望了一会儿,才瞧见准备拖着板车上“夜班”的苹果老头,赶紧上前打招呼,听老头抱怨了几句“最近城管管得好凶,奶奶的老子白天都不敢出门”,用“亲情价”挑了三颗红滚滚的苹果——还是老头亲自给他挑的,边挑边叨磕:“纯纯陕西的,比那家啥福的狗屁ST甜不知多少个圈儿。”
     夕阳西下,风静持拎的袋子多,袋子里的内容却不多,他带着小狗回家了。
     直奔筒子楼的公用厨房,正好接相识大妈的锅碗瓢盆,风静持马不停蹄的洗菜摘菜,切肉热水,司暇摇着尾巴在他脚边晃,嗅着满室的油烟味,听着菜板哐哐的响动,还沉浸在“沟通”失败的阴影里,难以自拔。
     夜色染了半边天,风静持的猪肝汤鲜味四溢了,连旁边的油褂子老大爷都来讨了一口,笑夸风静持“有进步”。
     留下还在蒸的鸡蛋羹,风静持根本没有所谓的“防烫手套”戴,直接两手一抓,就抬起大汤锅,往自家走。
     司暇跟着他,走过灌满狭窄走廊的暮光夜影,抵达熟悉的锈铁门,看着风静持放下锅,拽出紧贴胸膛皮肤的钥匙,拧了两圈,开了门。
     司暇主动用狗身子帮风静持顶开了门,可一人一狗一入内,皆惊。
     原来灰尘扑扑的地板上,白色的老面馒头与褐色的荞麦馒头滚了一地,本就豁口的大瓷碗又破了一角,瘪粒的花生和瓷碗的碎渣摊在一处,很有难兄难弟的意味。充作茶几的塑料桌整个翻倒,像是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
     外屋没开灯,视野昏暗,但还是能看到,里屋的门依旧紧锁。“妈妈生气了。馒头,你呆在这里,我去收拾。”风静持的声音很轻。他就算端着大汤锅,动作依旧轻盈,像是滑过夜空的黑燕子,在司暇的心海里破开一道涟漪。
     锅放地上,扶起塑料桌,扫了碎渣,将所有的馒头都捡进塑料袋。风静持先给塑料桌铺一层旧报纸,再动作麻利的拿出柜子里的碗筷勺盘,摆了一桌,然后飞也似的出门,去公用厨房端回了鸡蛋羹,还特意在金黄鸡蛋羹上撒了绿葱花,好让母亲觉得好看些、有食欲。
     风静持的手本来就被八四消毒液刺激过,再被鸡蛋羹的瓷碗一烫,直接让他咬了下唇。可他并不叫疼,放下鸡蛋羹的碗,就用通红的手盛了两碗猪肝汤,再分别取出两只大馒头,一只老面的,一只荞麦的,为它们剥去沾了灰的皮,只留内核,放在一只空盘上。最后,风静持还掏出一只苹果,削皮切块,满了一碗。
     “妈妈,我把晚餐做好了!请一定出来吃,趁热——还有水果!”风静持朝里屋喊完,只端一碗猪肝汤,拎上剩下的脏馒头,出了门——还特意把关门的声音弄得有点儿大,好似在提醒风思遥:我走了,你别怕丢面子,出来吃饭吧。
     司暇在锈铁门关上前,回忆了一下风静持为罹患艾滋病的母亲准备的晚餐食谱:猪肝汤,鸡蛋羹,去皮馒头,餐后苹果。
     风静持只端了一碗猪肝汤、拎了一袋馒头走,那么他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又是买菜又是做饭,最后他能吃上的好点儿的菜,只是一碗猪肝汤。
     司暇陡然觉得,那碗猪肝汤,一定很苦,很苦。
    6、
     菠菜比青菜更有营养、更贵,但风静持也不能让母亲只吃菠菜。他将菠菜和青菜的好叶子都煮进了猪肝汤里,剩下的、有虫坑坑眼的叶子,他倒了丁点儿油,给自己炒了零星的一盘。
     在炒菜前,风静持将猪肝汤碗放到地上,招呼司暇:“馒头,你先吃。”
     司暇会吃才怪。他那狗肚子再咕咕叫,也不能去舔脏猪肝汤啊,风静持那么清癯苍白,该多吃肉、多补血才是。
     铲起叶子菜,风静持一见馒头狗仰高了头,一脸傲气的距离猪肝汤碗老远,不由疑问:“馒头,这不是狗肉汤,你为什么不吃?”
     司暇:“……”谁说狗只不吃狗肉了?!世界上总有嫌弃猪肝的狗存在的好吗!
     “等会儿,我来喂你吧。”风静持自言自语,说出了妥协而脱线的话。他将碗筷塞进馒头袋子里,将袋子往胳膊肘上一挎,左手菜盘子右手汤碗儿,带着司暇就下了筒子楼,加入了院子里,槐荫下,露天用餐的大军。
     好心邻居给了风静持两个塑料板凳,风静持自己坐一个,菜盘汤碗放一个,馒头袋子直接放地上,也不嫌蚂蚁会爬进去。
     夜色铺了满地的凉,晚上七八点,也算烟熏火燎后大快朵颐的时刻。风静持用勺子舀了猪肝汤,要喂司暇,司暇瞪了眼睛汪汪吼他,吸引了满院子的倒嘘声,还有中年大妈举了筷子要打司暇:“这狗忒坏!没个心眼,小风子咱炖了它吧!”
     风静持连忙护狗,帮司暇赔了不是:“馒头喜欢吃馒头,我只是试试,看它能不能喝点汤。”
     为表馒头真的是只“融入群众”的良善狗,风静持撕了粗粗一条馒头,特意去皮,再沾了猪肝汤,递到司暇嘴边。
     司暇觉得,自己一天不摆脱狗身,一天就躲不过“馒头”的封号,干脆张大了嘴,任着风静持将馒头条塞进去一半,再“嚓”的咬下,嚼吧嚼吧。
     馒头狗一乖,大妈也就宽了心。她放下了高举筷子的手,另给风静持夹了些他们家的红椒小炒肉,自回自座了。
     司暇的配合不仅安抚了要剥他皮炖他肉的民心,更让风静持喂上了瘾。眼镜片后,他的眼睛弯弯的,为了实实在在的喂饱爱狗“馒头”,他在馒头条里卷了小炒肉,还夹带了猪肝,死劲儿往司暇嘴里塞,大有撑死他才是爱的架势。
     司暇又能怎么办呢,风静持“玩”得正高兴,他忙着嚼和吞,连汪汪抱怨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终于有明眼人发现了司暇眼中深刻的哀愁,赶紧拍上了风静持的肩膀,“风小弟,再喂,这狗要熄火了!留着点自己吃吧,再长高点,壮实点!”
     风静持乖乖收手,对肚子快垂地、四条腿儿直打颤的司暇小声说了句“抱歉”,自己也不去皮了,直接咬上最后一只馒头。
     人来人往,槐荫下吃饭的,很快只剩风静持一个。他也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可咬了几口馒头,西北人似的,就将馒头撕碎了,往猪肝汤碗里丢,然后直接端起碗,用筷子扒拉泡得软塌塌、稀烂烂的猪肝味馒头,间或夹一筷子叶子菜,泄露出“呼哧呼哧”的细小吮汤声,让趴在他脚边的司暇看了,不由联想到辛劳一天后,蹲在街边埋头海碗的搬运工。
     但司暇还是愿意将风静持的用餐举止评价为“优雅”的。这并不是指风静持有多矜持,连喝个汤都要小心谨慎,不能发出丁点儿声音,抑或拈个菜都要翘起兰花指,一次只拈一丁点儿,活像在拈花。
     他觉得,他以前、从小就觉得,风静持再怎么陷落凡尘,都是清清冷冷的。他如果是个女孩子,一定得搭配素白绸面浅蓝滚边的旗袍,上绘墨色的修竹,或者点几滴用清泉水渲开的梅花,他不施脂粉都能倾倒一片男女,澄澈的眼神一转,他让人上刀山下火海、提出再无理的要求,别人都愿意,都觉得太有道理了。
     司暇说不出个特别的明白,他只能套句俗话:这就是气质。与生俱来,不可模仿,无论世事如何催打折磨,风静持眼底里的静谧清澈永无改变,他就算垂垂老矣、皱褶满脸了,也不会浑浊掉那份——
     嗯?老?对了,在他记忆里,有幼年的他,成长期的他,青年期的他,可,再大一些的他呢?他似乎只能回想起,大概二十岁的风静持的面容?二十岁过后呢,风静持怎么就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了?!
     司暇“嗖”的跳起来,前脚搭上风静持的球鞋,因为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而汪汪叫。他很害怕,风静持是死在了二十岁吗?他其实也患上了绝症,在上一世藏着掖着好多年,最终孤独的死在了某处,消失在了他青梅竹马的生命里?
     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在上一世,总也联系不上风静持了!他在那时也够狼心狗肺,身边各色美人环绕,一旦打不通风静持的电话,又有段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就将风静持慢慢遗忘,主动翻过有他的那一页,迎来糜。烂的“新”人生了。
     他该有多无耻!他跟风静持一起长大,当年,还是他把风静持从北京游乐园“捡”回来的!他们从小学同到高中,多少个日子形影不离,他把风静持当小弟,当哥们,当一辈子的朋友,可他没有尽到大哥、兄弟、朋友的责任,他抛弃了风静持,让十八岁的他挣扎在贫困线上,更因母亲的疾病而过早打工,连大学都没上成——
     “司暇。”突然的两个字,让司暇简直要惊声大叫:你认出我了?!
     可风静持弯弯眼睛后的句子,又让司暇的心跌落谷底:“馒头,我跟你说说我的朋友。”
     司暇趴在风静持的球鞋上,心里除了沮丧,还是沮丧。风静持却把馒头狗的安静当成了它愿意倾听的表示,先对帮他收拾碗筷餐具的大叔说了句“谢谢您,下次我帮您家洗碗”,再摸摸司暇的头,于槐树枝桠间的星光下,语气清淡如水:“司暇是我永远的朋友。虽然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但我等着他的电话。”
     司暇一听就抽了抽狗鼻子。擦擦的啊,太他丫的伤感了。他才上大学的时候,忙着参加社团、打点关系,广交朋友、疏通门路,身边来来去去的都是高官子弟、院花校草,一天到晚烟酒笙歌,跑遍北京城的夜店,还惆怅没时间眯眯眼打个盹——不是风静持与他渐行渐远,是他主动远离了风静持,用一道身为“大学生”的墙将他隔离开来,让他只能等了又等,只等好朋友的一个电话。
     “我试过主动打给他,但他好像换了号码……”风静持拿出裤兜里的诺基亚纯黑按键机,俗称“小板砖”的超廉价待机神机,盯着小小方框屏的眼睛里透出迷茫,“我该去人大找他吗?人大,人民大学……海淀区,三环,地铁四号线到东门,十号线到西门……我原本,也是可以……我拖累了司暇。”
     司暇咬住风静持起了毛边的袜子,扯了扯,让他不至于陷入伤他心的往事。可惜司暇自己,早就陷进去了。
     他和风静持都读人大附中,他半考半关系进去,风静持纯纯的考进去,校方还免了他的学杂费,可见其贫寒与优异。结果司暇一进高中就被一学姐表白,想着试试呗,心思一飞,原本就平庸的成绩唰啦啦往下掉,风静持的独家补课都没能挽救颓势。
     进入高二,可以找留学机构出国读预科了,司暇的父母问他有没有出国读大学的意愿,司暇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那大他一年级的女朋友,而是他老实本分死读书的青梅竹马。
     他问过风静持,也跟他吵过架,可风静持家有悍母,他一走,他妈谁照顾?司暇的爸妈再怎么大度,资助一个风静持已经是极限了,更何况他爸妈怪里吧唧的就是不喜欢风静持,天天给他冷眼看,让司暇真不好做人!
     得,不出国也行,反正爸妈的关系多得很,捞个国内大学的保送资格,也比准备出国轻松多了。
     他又跟风静持一通长谈,问风静持是北大呢,还是清华啊?结果风静持戴眼镜,他不戴,风静持却让他大跌眼镜:“人大。”
     原来,风静持因为家庭的原因,成绩也有下降,而北京一直都有“北大清华,人大北师大”的学校排名顺口溜,如果填志愿时为了保险,填个人大其实也不错。
     行吧,司暇想,人大就人大呗,那个学校政治氛围浓厚,红三代官二代一把抓,也挺适合司家第三代的发展的。再说了,到时候可以带着风静持出国读研啊!趁着大学四年,找途经捞点儿钱,由他来供风静持继续深造不就成了!
     理想很丰满,司暇在得到风静持“我能考上人大”的保证后,让父亲弄了个人大计算机保送的资格,象征性去考了考,保送通知书到手,然后两手一甩没啥事了,也不理老师叫他“回家休养”的训斥,天天晚上打游戏,白天趴在课桌上睡觉,偶尔醒来了就瞧瞧风静持在做啥,一下课就戳他的后背,让他转过身来跟自己唠嗑,权当替他排遣考前焦躁了。
     现实很残酷。风静持的妈真不是个东西,她儿子第二天就要高考了,她突然发疯,扯了嗓子叫喊,还抡起一只燕京啤酒的酒瓶,砸上了风静持的头。
     风静持头破血流,被街坊邻居连夜送进医院,当晚就发了高烧,医生说什么伤口感染,要住多少天多少天的院。
     司暇还记得,2011年6月7日,高考的第一场考试是语文,时间是上午9:00-11:30。考场开放前,他站在挤挤攮攮的考场门口等待风静持,却等来了裹着满头白纱布的他,甚至有鲜血浸透了纱布,显出艳旎的绯。
     风静持参加了三场考试,在最后一场的英语考试进行了一半的时候,昏倒在试卷上、课桌上。司暇能够想起,有个护士小姐告诉他,风静持被送进医院的时,高烧42度,再晚一会儿真可能脑子烧毁,成个植物人。
     但缺了英语卷的分,上人大绝对不可能了。北京的考生都是考前填两个志愿,一般第一志愿一本,第二志愿二本,风静持第一志愿砸锅,第二志愿的二本又是司暇给随便填的外地学校,他干脆就不上了,也没复读,直接靠着母亲某位前男友的关系进了一家还挺有规模的投资公司,说是某高管的实习助理,其实就是打杂的学徒,供人使唤来使唤去,大公司养的宠物狗般的存在。
     其实,司暇当年,是真的,想放弃保送人大的资格,陪风静持复读一年的。只因为他回答不了母亲的一个问题,他退却了,任由风静持放弃了学业,直接进入残酷的社会,开始艰辛的打工生涯。
     当年,他母亲问他:“你对他,到底什么感情?凭什么为他付出这么多?”
     直到现在,司暇都没想透彻。他伸出馒头狗的舌头,风静持便也默契而温柔的垂下了手指,任它舔。舐。他不知道风静持还在不在回忆中怅惘,他觉得回忆就像泥潭,几乎要闷杀他了,他喘不过气,不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何做错了那么多——
     “叮呤呤呤!”风静持的诺基亚小板砖亮屏了。他垂眼一瞧,脸庞登时亮了起来,好似心头燃起了璀璨的烟火。
     司暇抬高头颅,借助灯光与星光,模糊而清楚的看见,风静持做出的口型分明两个字:司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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