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哪一年开始，大少爷一直比古三高上些许，尽管古雁初的海拔在人群中已是颇为显眼。当古天翊说着这话时，古雁初的下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以便接到对方每一丝目光，就跟过去他每一次一面聆听这位主子吩咐，一面揣摩他心意时那样。
    在他面前，是阔别数年的大少爷，是自己昔日的主子，不论自己身份怎样改变，早已练就的习惯却难以更变。
    在不少人看来，身高给予古天翊的优势，压人的气势便是其中之一。但这门优越感今天似乎彻底失效了，他看到古雁初只是安静听着，眼中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然后听他讲出了一句自己铭记一生的话。
    「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大少爷。」
    或许是被对方的淡然所激怒，古天翊原本准备不咸不淡道出来的命令，染上了几分杀气。
    「很好。那么，你就替我除掉林春堂罢。」
    话落，一心看热闹的施竣炜，瞬间觉得自己脸上的油墨都冻结了。
    林春堂是古家元老之一，从古天翊的祖父古绅元开始，一直顶着家族顾问这一与王朝宰相相当的头衔。没有青帮洪门那样深厚根基的古家，之所以能在波谲云诡的上海滩立足这么多年，林春堂这一辈老人功不可没。若论德高望重，魁首于林老可谓受之无愧。
    可是现在，古家太子让古家辅政大臣做掉古家宰相……
    施竣炜相信不是古天翊的笑话功底太独特，便是自己得了西洋神父瓦萨里口中的幻听。
    然而，他的惊讶很快被愉悦所替代。因为他发现，被下达刺杀令的正主不但比他还要震惊，简直可谓面色惨白。这对从没看过古三爷失态模样的施大少来说，简直比那个叫哥伦布的意大利人发现新大陆还要令人狂喜。
    花旦脸幸灾乐祸的眼光中，古雁初的形体似乎微微晃了晃。他弯起泛白的双唇，一双秋水漾进眼窝，口吻不急不躁：「我知道了。大少爷，现在可以回去了伐？」
    古天翊似已料到古三会如此反应，一抹邪笑浮起，对愣在一旁的施竣炜道了句「改天再约」，便同古雁初离开了大世界。
    黄昏时分的旧上海街头，往往会遇到一天当中最为拥堵的时刻。车子在人海中缓缓前行，漂浮在萦耳的铃声骂声吆喝声中，眼里偶尔还会滑过刺刀的掠影。下班后搭电车回家的文书，赶着去做家教的大学生，倚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妖艳女郎，时不时开道而过的装甲车里趾高气昂的日本兵……他们便是世上最生动，也是最混乱的油画。
    战乱年代的繁华城市，既是地狱，也是天堂。四十年代的上海滩，便是危立于地狱之上的天堂。
    古天翊在车里抽着古巴香烟，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也许司机不明白大少爷为何放着好好的当家不问，偏要管自己这个没权没势的下层会员谈论帮中大事，可是等他察觉到古天翊钉在后视镜里的视线，想到古三爷那张淡雅如烟的脸，便再不会不懂那层沉默的内涵。
    进了古家公馆那扇朱红大门，古天翊才换上亲切的笑颜，俯身一把抱起迎上来的小孩。
    「少爷，少爷，今朝夜到阿拉一道去看艳舞好伐？」小男孩劈头就道。
    当小孩奔向自己时，古天翊早已备好应对的台词和花样，甚至连国外小孩爱玩的积木拼图都命人备了一副。可是眼下……带这么个小毛孩去看艳舞？古天翊一时有些愣怔。
    在英国那几年，他什么没见过。跟教授恋爱的学生，跟学生谈情的家教，那都是朋友圈子里的谈资，几个美国女孩甚至当街向他索吻。可他万万没料到，门房老赵家牙没长齐的小孙子竟会有如此惊人一语。
    「侬答应过吾的……」小男孩继续缠着他闹。
    纵是拿过牛津的法律学士学位，古天翊也不免感到乏招。离开祖国这么些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怎么对付一个不依不挠的中国小孩。
    「阿毛，侬额爷爷来了。伊勿欢喜侬跑出去白相。三哥拨侬卡通书好伐？」
    古雁初从他手中极自然地接过小孩，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笑着哄他。夕照落到他瘦削的背上，涂了抹若隐若现的寂然，烟波撩动，仿若一幅忘却时光的山水古画，明明看着很近，却永远摸不到峰后的天边。
    古天翊扭头盯着救场的古雁初，神色有些莫测。
    古雁初三两下将阿毛哄回她姆妈怀里，复回转身，对古天翊笑笑：「大少爷，是先吃饭还是先看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