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一扇朱红漆的大门前停了，车上下来的人急忙往里走，也不顾这扇大门与上了白漆的街树，以及周遭那些别墅样的小洋房是多么不搭边。
    「三爷。」方进门的人恭敬唤道。
    「人可接到了？」椅子上品茗的人不急不缓抬眼。
    「没，没呢。」来人抹了抹额头汗水。
    品茗的人又缓缓举杯，抿茶，放下那细腻通透的杯子，隔了半晌不温不火道：「你再辛苦一次，多带点人去一趟，务必把大少爷找到。」
    明明是淡然如茶的声音，却听得来人浑身一哆嗦：「三爷……」
    品茗者微微蹙眉：「湘如，究竟出了何事？」
    名唤湘如的青年低着头：「大少爷他……被施家接走了……属下去晚了一步，施家的车就从我面前擦着鼻尖儿开走咧……」
    青年尚在擦汗，品茗者静默片刻，淡淡地说：「等等你下去，让园子里的戏班子散了，该给的包银，一分勿少。吩咐底下人，该替大少爷准备的衣食用度，一样都缓不得。」
    湘如道：「是……三爷，您穿外套，莫不是要亲自去？」
    三爷瞅了眼湘如面上异色，浅浅一笑：「三爷只是古家义子，还有怠慢古家大少爷的理？况且大少爷此番回国，与兄弟姊妹都生分了，反倒是纵横于十里洋场的施家一直亲近着。我这当家的若不亲自去，恐怕是请不回这尊大神。」
    湘如一面应着，一面替三爷系好了缎袄纽扣。他不明白为何三爷总是不肯像满大街的有为青年那样，换上西服领带，不过做久了三爷的手下，湘如已经习惯了三爷的另类。
    转眼三爷人已至大门口，吩咐司机往大世界去，两人一车就在满世界的浮华中前行着。三爷不经意地往窗外看，放眼皆是领带打得旋个涡的西服男人，长长旗袍裹着雪白双腿的黑眼珠女人，还夹杂着些穿了窄裙的蓝眼珠女人。自行车，黄包车，有轨电车，扑棱棱的鸽子似的飞，三爷的思绪也便鸽子似的飞了出去。
    作为不夜城中的不夜城，大世界是从来不缺美女香车的，三爷甫一进门，便被一个指甲涂满丹蔻的旗袍女人撞了个满怀。
    女人媚笑着替他整衣裳：「先生，真不好意思，侬撞到你了。」
    三爷欲不动声色躲开女人缠上来的柔荑，无奈衣襟被拽得死紧，只得客客气气道：「无妨。小姐不必理会在下……」
    他话还没说完，女人突然扑到他怀里：「哎哟！哪个不长眼的，又在背后撞侬一下？先生，谢谢你哪。」
    三爷又被她纠缠了须臾，方进得舞池外，他随意扫了眼转着华尔兹的男男女女。身上残留的香水味并不劣质，却让他无端生出点厌烦，他正嫌恶地拍拍女人落在自己衣服上的香粉，一个身着西服的男人在震耳的舞曲和人声中靠近，递了支埃及烟过来：「三爷，稀客哪，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此人正是大世界王经理，三爷虽不常来，长眼又有心的人总是认得的。三爷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却没让点上，冲眼前点头哈腰的人微笑道：「施少爷来了？」
    王经理谄笑：「巧的很，施少爷来了没多久，白兰地还是刚才我让人开的咧。」
    三爷点头：「劳烦王经理带路。」
    话虽如此说，他人已经迈出几步，皆因他知施家大少施竣炜在此常年订了个包厢，平素会客都在同一处，而他进过施大少包厢两次。王经理岂有不知之理，却还是很殷勤地带路，一路皆是幸会之词。
    一路小心，三爷还是撞上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凝在他清净的脸庞上，错开肩还要回个头。穿过包间里漏出的咿咿呀呀的唱调，隐隐约约的鸦片香味，三爷面无愠色来到施大少的包厢门口。这屋里不比外头，深秋的街头穿袄子嫌冷，点了壁炉的屋子却嫌热，此时他身上已起了层细汗，有些难受却忍着。王经理在雕镂精美的木门上重重敲了几记，里头才有人奔了过来：「来哪来哪——」
    开门的是个画了张花旦脸的人，眉间带点英气，身材高挑，然穿着戏服，领子遮了喉咙胸膛，看不出是须眉或是文君。三爷打量他数秒，展眉一笑：「施大少总是这么新潮。」
    花旦脸也弯起嘴角，捏着嗓子道：「哪比得过三爷独守红门，自成一家？你瞧瞧，满屋子穿西装喝洋酒的人，有哪个及得上你倜傥？」
    三爷顺着他手往里看，两桌子人正热火朝天打麻将，难怪方才叫门这么久才应。施竣炜慢慢走在前头，半唱半喊：「三爷到——」
    一刹那间，两桌人中了蛊似的，转头向门后便全都僵硬不动了。三爷上前两步，微一拱手：「打扰诸位雅兴，古三实在抱歉。」
    片刻，终于有人朗笑一声，不急不缓地打破沉默：「我们终于见面了，古雁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