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城在月色的笼罩之中，所有的宫殿、阁楼似乎都成了这月下不要紧的琐碎。而家家户户亦是门窗紧闭，入夜后更不见一星半点的生气，此刻更是风光大好的四月天，然而若是不仔细听，仿佛处处都是花落的声音，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生机。

    这不是曦城的风光而已，这只是乱世之中一丁点的缩影，那是被渲染在历史的长河的角落中的，无人注意的地方。

    而此刻荀国皇城脚下令城，却是另外一派风光。

    入夜之后，街市上摇曳着的灯笼，晃动着的人群，不知道哪家的才子佳人又在浅吟低唱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道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是否停下了她并不完整的步履。

    这样好的风光，在他看来自然是无比自豪的。

    “公子。如今宁军和衡军已经在霞关交战，进入了胶着状态。”一位似乎是店小二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知道了，你下去吧。“他轻轻点头，吩咐道。那人道了声”是“，便下去了。

    要不要采取行动？在这样好的夜景里，想这样无趣的事情，真是煞风景。他不禁自嘲。

    宁军和衡军交战，一旦进入胶着状态，那么荀国、卞国两国的军队必定会南下，联手攻下宁国。

    然而……

    总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宁太后精明无比，即便是当年与宁帝御驾亲征，也是显露出她无比的才能，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国人陷入这样的境况？

    难道，太后已然薨逝？不对，如若太后已然薨逝，新帝年幼，朝中根本没有可用的政治之才，若论武，唯有一个兰生上将，和从前的慕容将军而已，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宁国早已经土崩瓦解了才是。

    更何况……曦城。

    宁璇还在曦城中，他当真会不采取一丁点的行动？倘若我们贸然行动，既然无法掌握卞国的状况，若是被反将一军，那又该怎么办？

    不如按兵不动？

    可是……

    他唤了那个人上来，低声道：“替我准备车马，即刻出城。”

    那店小二似乎有些为难，斟酌着道：“殿……公子，如果您贸然行动，只怕……只怕老夫人会生气的。”

    他转身而过，只是留下了一句冷冷的话：“左右如今老夫人的心思全部扑在大哥身上，我也是个不要紧的人。”

    他的背影渐渐被夜晚的黑暗吞噬，连带着他不分明的无奈与怨恨。

    而此刻在霞关，素素与若昭已然抵达了衡军大营。那驾马车的士卒下车，行礼道：“只能护送两位娘娘到这里，前面的路，还请两位娘娘小心。”

    素素听那士卒声音稚嫩，不由地起疑：“多谢。只是听你声音稚嫩，不知你如今几岁了？”

    那士卒低了低头，嗫嚅着道：“我如今……如今只有十岁。”

    “十岁？”素素惊呼，然而他是明白的，兰生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更遑论慕容世家是他曾经的恩人，若真的如此，只怕此人便是一个可造之材了。

    “家里人可还都还好么？”素素出言关心。

    “父母都已经在战乱中死了，家里还有个妹妹，但是和我走散了……多亏兰生将军看我还算机灵，便收留了我。”

    素素明显感觉到他声音中那么一丝不可分辨的颤抖。怎么会不怕？即便是自己，在十四岁那年大骂“妖妇”的时候，声音又何尝不带着些颤抖？此人既无家里的牵挂，更何况又得兰生将军的青睐，日后必将成大器。

    素素轻轻呼了一口气，婉言道：“是本宫莽撞了。”

    “没有……没有……”那士卒便即刻慌了，然而素素紧接着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余靖枭。靖康之难的’靖’，枭雄的‘枭’。“

    ”嗯，读过些书，名字也算得大气。好好跟着兰生将军，日后必能成大器。“素素道。

    “多谢娘娘……”靖枭再弯身行礼，在素素和若昭转身走进衡军大营的一刻，靖枭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出声叫了出来：“娘娘留步。”

    素素转身，道：“还有什么事情么？”

    靖枭小跑走了上去，正声道：“我看娘娘那么聪明，又那么胆大，敢孤身一人走到衡军大营里……娘娘一定不是普通的娘娘……可不可以请娘娘帮我找找我妹妹……娘娘神通广大，一定能够找到的。”素素对上他清澈的眼神，那是一双几乎没有被污染过的眼，她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你的妹妹……”

    “我的妹妹叫若潇……若潇……是潇洒的‘潇’。她……她……眼睛很大，长得很好看，有长长的头发，笑起来……笑起来很好看……”他说着，脸上已经露了几分向往，似乎是素素一定能够替他找到自己的妹妹似的。

    素素怎么可能戳穿真相？或许他的妹妹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即便在，凭借这么一点微弱的讯息，乱世之中，怎么可能寻得一分半点的痕迹？然而，素素还是颔首，“本宫一定会帮你这个忙。”看靖枭舒了一口气，素素又道：“但是如今是乱世，你一定要保全自己，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的妹妹。无牵无挂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无牵无挂的人……才能……才能走到最后……”靖枭留在原地，沉吟着，而素素再次转身。

    每一次的相见，都是来日的缘分。

    若昭叹了一口气，握住素素的手：“小妹，还好我们在一起。”

    素素笑了笑，只是那种笑是虚浮着的，“可是，天底下还有多少人都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挣扎……三姐，有时候，我真的恨，恨我自己是女儿之身，不能够平定这天下……”

    “女儿之身又如何？”若昭硬声道，“吕太后、则天女皇，不都是女流之辈么？只要你肯，你也能够做到，然而……“她深邃的目光对上了素素，”你方才对靖枭说‘无牵无挂的人，才能走到最后’，我觉得，似乎你变得太多了。“

    若昭的眼里有片刻的黯然，不过那只是一瞬。

    那是秋叶落后的憔悴与无奈。

    ”是啊……“素素似乎是自嘲，”无牵无挂能够走到最后，可是无牵无挂走到最后又有什么意思呢？这条命，要怎么过，都好，反正我们都不过是历史中留下一丁点痕迹的人。若是今日我们葬身衡军大营，后人也不会知道。若是今日我们安然走出衡军大营，我们也不过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我们所经历的，是一部男人的历史，与我们无关。“

    原来，即便她们走出的一首传奇的史诗，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什么人！“果然，衡军大营的士卒并不友好。素素从怀中缓缓拿出了宁璇给她的符佩，正声道：”本宫是曦城毓妃，奉曦王殿下之命与衡王谈判。“

    那士卒忙俯身行礼，”毓妃娘娘万福。“然而，他又看了看素素身边的若昭，目光中逡巡着疑惑。素素掩饰道：”她是本宫的贴身侍女。“

    那士卒忙开了路，遂又跟在素素身边，赔笑道：”方才末将失礼了。不知毓妃娘娘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本宫想同衡王殿下说些话，如若可以，还请你听本宫传召一声。”

    “如今衡王殿下正在与军中的将领商议霞关之战的事情……”那士卒斟酌着道，素素想了想，坦然笑道：“还请你替本宫通传一声，至于之后的事情请衡王殿下定夺便是。”

    “好，请娘娘稍候。“

    待那士兵走远，若昭忙走到素素身边，“从前衡王入宫觐见的时候，即便没见过我……可是在家宴之上，我与他肯定是打过照面的，只怕是瞒不过他。”

    “我根本没打算瞒他。”素素轻轻一笑，带着久违的自信与笃定，“三姐你信不信，衡王马上就会传召我们？”

    “为何？”

    “因为他太晓得宁璇的脾气没有定数了，若是他一人与我谈判，只怕会落了下风，若是众人与我唇枪舌战，那么终究不至于被瞒过些什么。“

    ”你既然知道……又为何……“

    “因为无路可退。”

    对，因为除了迎难而上，便只有死在原地。

    霞关的风呼呼地吹，四月已然站到了自己的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