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有不可分明的烛火的跳动的声音，火舌的撕咬声如同一条细细的虫在素素的耳边摩擦。

    这样的受制于人，朝不保夕的日子究竟还有多久！

    殿下冷冷地看了音袖一眼，话中却有不可分辨的暖意：“你说什么？”

    慎贵嫔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而这恰好落在素素的眼里，形成了素素嘴角一个完美的弧度的微笑。音袖忙哭泣着道：“殿下容禀！奴婢等自从被贬入永巷，与外界再无多余的联系，如何能够传递如此消息……”

    慎贵嫔冷哼一声，已然道：“那又有什么困难的？且丽嫔晋封之事，宫中人尽皆知……”慎贵嫔还欲再说，已然觉出不对。殿下含了分似笑非笑的意思，似乎是明白，似乎是不懂，”那么本王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慎贵嫔强自笑了笑，道”臣妾亦不过是听说罢了。“

    素素冷笑一声，仍保持着一分谦卑，”那么奴婢很想知道，娘娘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慎贵嫔慌张地摇了摇头，正欲说些什么，殿下已经凛然笑道：”无论你是如何知道的，可是小媛封为丽嫔之事，本王亦不过是告诉了小媛罢了。若你不把心思放好，成天还在这些祸害人的事情上动心思，那么便真真是为难自己了。“

    慎贵嫔忙跪下道：”臣妾不敢。“复又道：”臣妾冤枉，臣妾并没有祸害慕容氏，飞鸽传书之事，实属真实……且……且……“

    素素平静道：”即便是奴婢的字迹又如何？娘娘出身大家，这点子微末功夫都学不来么？且奴婢更想知道，昔日奴婢处于后宫之中，与娘娘并无来往，娘娘如何能够认出奴婢的字迹？这么复杂的心思，奴婢倒也只能拜服。“

    殿下冷哼一声，”你还能有什么心思？左右不过是碍于慕容氏从前得宠罢了。“慎贵嫔忙又道：”臣妾……臣妾真的冤枉！“

    殿下笑道：”那么慎贵嫔，你如何能够一一解释清楚这些事情？你若能一一解释清楚，本王便相信了你。“

    慎贵嫔的恐惧逐渐从脸颊处蔓延开来，”臣妾当真没有做过！一切一切都是真的！殿下您为何不相信臣妾！说白了，慕容氏是从宁宫来的，殿下难道不怀疑慕容氏，却来疑心臣妾么！“

    素素坦然接话道：”从宁宫来又如何？出身官宦世家又如何，如娘娘一般……“素素还没说完，慎贵嫔已经迎面给素素一巴掌，怒道：”少把你那嘴巴在殿下面前动！本宫是贵嫔，你不过是个被废的庶人，如何能这样同本宫讲话！“

    殿下饶有兴趣道：“既如此，本王便换了慕容氏出来，让你去永巷，如何？”

    慎贵嫔忙摇头道：“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素素缓了缓心神，复又道：“殿下容禀。此事尚无定论，不能治罪。”

    殿下笑了笑，又道：“若是换做旁人，慎贵嫔这样的性子本王必然容不得……只是……也罢，你先跪安了吧。”

    慎贵嫔盯了素素一眼，又道：“殿下！飞鸽传书之事当真属实，殿下竟然不疑心慕容氏！臣妾一心一意为了殿下，殿下却这样对待臣妾？恕臣妾直言，就算此事不是真的，殿下为何不顺手便除了慕容氏，也好清净！”

    殿下冷哼一声，“你这样毒的心思，本王倒真没有看出来！如今可以对着慕容氏，焉知日后不会对着后宫众人，对着本王？”

    慎贵嫔强自吸了一口气，又道：“臣妾一心一意为了殿下啊！殿下为什么不肯相信臣妾！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殿下不疑心慕容氏也就罢了，为何要来疑心臣妾？”

    元福努努嘴，又对着慎贵嫔道：“贵嫔娘娘，您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慎贵嫔冷笑一声，“方才还指指点点着对着慕容氏，现在便对着本宫了，你这样的人在……”

    慎贵嫔还没说完，殿下已经迎面给了慎贵嫔一巴掌，言语中有不可分明的怒意，“说了跪安了，还在这里饶舌什么？”

    慎贵嫔摸着自己的脸，只觉得痛楚一丁点一丁点地蔓延开来，痛得久了，便只觉得被打的脸烫得不行。良久，她横了素素一眼，终于沉声道：“是。”

    殿下对着音袖和元福扬扬头，两人会意，都下去了。慎贵嫔离开后，殿中被飞鸽死后的血腥味熏得腻人，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殿下终于开了口：“本王也不想疑心你。”

    这话，如同一块大石，重重地压在素素心里，直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素素勉强笑了笑，道：“人证物证俱在，慎贵嫔如此相逼，殿下一时没有想清楚，也是有的。奴婢不敢怨……”

    殿下的言语中含了几分愧疚，“你这样说，便是怨恨我了？”

    这么久，和殿下在一起的日子，似乎在进入永巷之后便生疏了一般。但她确切地记得，这个男人，这个曦城之主，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面前说过“我”。她心中的冷，顿时被暖了几分，然而那种暖不过如蜻蜓点水一般，不过片刻，她已经意识到了这种温暖的不确切。

    冷风灌满了殿中的一切事物，香炉暖得再久，心也是冷的。

    那种冷漠，是她解不开的心结。“奴婢不敢。”

    殿下苦笑了一声，旋即道：“慎贵嫔面前，本王那样说你，确实是情非得已而已。”

    情非得已？今日若非音袖发现了“丽嫔”的错漏，自己不知道会落得怎样的田地。而他的种种，在那时，亦不过是顺理成章的推卸而已。

    可是，那又如何？即便有种种，至少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会疑心自己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性命于情爱，孰轻孰重，早已经分明了。

    素素逼着自己笑出声来，尽量压抑住那种悲怆的情感。“奴婢说过了，奴婢没有怨过殿下。”

    “奴婢？”殿下苦笑，“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臣妾’，当‘奴婢’。我说过，你一直都在我心里。只是，昔年皇位之争，我能活着逃出来……”

    “我懂。”素素温顺得没有多余的情感，“相信一个人，于你而言，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没有奢求过走进你的心里，只是希望能够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殿下站了起来，“如今你还要唤我殿下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么？”

    素素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璇。”

    殿下走近的同时，他身上的薄荷香随着风一样席卷而来，几乎要让素素窒息。他从怀里仔细摸出了块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素素的手上。素素没有退却，只是痴痴地看着那东西。

    然而，当素素将眼神定在那块东西上的时候，几乎要惊呆了！

    殿下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阳光一般温暖，“本王给不了你什么。本王以为，本王能够保住你的性命……可是……你不要怨本王……这是本王唯一能够给你的……”

    语罢，殿下便唤了元福道：“元福，送慕容氏和音袖回永巷去。别点了眼。”

    素素心中一惊，将那块东西——确切地说，是一块玉，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

    离开仪元殿的那一刻，素素没有任何的留恋。

    所有温柔的羁绊都是致命的利器。

    因为懂得，所以明白。

    黑夜里，各宫没有任何的波澜。然而素素明白，那些宫女宫人便是这无边黑夜里的眼。他们将所有的消息，如同老鼠偷食一般，传递到各宫各院，于是便能够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后宫便是在这样的潮涨潮落里，保持着自己的生机。

    待素素回过神来，已然快要到了永巷。素素轻声对元福说道：“多谢公公了。”

    元福公公摇摇脑袋，俏皮道：“哪里用谢奴才？鸾妃娘娘吩咐过了，要尽力协助小主……如今……”

    音袖含了满面的笑容，镇静道：“若非公公，谁又能知道殿下最后只封了小媛为丽嫔呢？”

    元福公公赔笑道：“奴才不过当了小主的耳朵罢了……小主运筹帷幄……”

    素素笑道：“再运筹帷幄也不如鸾妃娘娘罢了。还望公公把这件事情详细告诉鸾妃娘娘……”

    元福顶了顶神，又道：“是。奴才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慎贵嫔娘娘……奴才相想，景妃也罢，尹妃也罢，即便是吕昭容想要报复小主，小媛小主想要一绝后患，都说得通……”

    素素的话中有着不可泯灭的杀意，“日子久了，什么东西都会露出来……你只看今天慎贵嫔在殿中的表现，我从前倒还不知道，她有这样的好处呢！倒是冷不丁便如此伶俐了，若非咱们早有准备，只怕凭她那张嘴舌，我今日就算被打死了也不为冤。”

    元福笑道：“小主有福气，自然不怕了。”眼看到了永巷，元福顿了顿步，恭敬道：“奴才便送小主到这里了。”

    素素拍了拍元福的手，“多谢。”

    待得素素于音袖洗漱打点完了，已经是夜半时分，两人睡意全无，只是互相依靠在门前的台阶上，享受着月光的清洗。

    二月初的风还透着几分寒意，刮在脸上虽然有分明的痛意，但却凉彻了不安的心。

    倒是音袖先开了话道：“小主今日当真是虚惊一场……小主那样失态，奴婢倒是怕极了……”

    素素苦笑，“诚如你所说，那样失态，才能以假乱真，况且殿下所言，确实是戳中我的痛楚了。”

    音袖话锋一转，“奴婢也没有想到，居然是慎贵嫔……”

    素素道：“我还道她是个好想与的，如今看来，竟然早早地注意着咱们了。幸好咱们这招移祸江东玩得漂亮，她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这么些日子的苦心不仅没有将咱们打击到底，更兼赔上了自己，成全了咱们。”

    音袖笑得痛快，“那是，小主如此厉害的招数，换做谁也招架不住。”

    素素道：“本来这件事情咱们只需要将自己撇干净便是了，没想到慎贵嫔虽然懂得收敛，可是机会来了什么嘴脸都露出来了。倒把咱们撇得一干二净了。也好，不算白费了这功夫。只是……”

    音袖低声附在素素耳边道：“小主宽心。今夜人人都把目光放在西六宫的西门上，奴婢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飞鸽早已经飞了出去，只怕谁要再拦住，也是不行了。”

    素素道：“你做得很好。咱们一举两得，顺带保全了自己。可见真正能够突破防线的，也不过是多多制造混乱罢了。”

    音袖点点头，复又道：“折腾了这样久，小主也歇了吧。”素素点了点头，道：“你先进去歇着，今晚的月色好，我须再看看。”

    音袖“嗯”了一声，便径自离开了。

    待得音袖走后，素素将殿下给自己的那块玉拿出来仔细观看。那玉似乎只有半块的模样，中间零零碎碎有些齿痕，似乎是咬合的用处。

    素素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了令一样东西。

    也是半块模样的玉。

    两块玉咬合得十分完美，在月光泻下的一瞬间，把那种清澈润和的质感，深深映在了素素泪流满面的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