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一两日，吕昭容失子之事仿佛在后宫之中平息了下来。只剩吕德上表的“请殿下严肃处置幕后之人”时不时在后宫荡起一星半点的涟漪。

    音袖冷笑道：“吕德仗着自己是老臣说话便如此不当心了么？这不是明摆着说殿下的后宫无序么？”

    素素折了一枝花在手上赏玩，淡然道：“他是他，咱们是咱们，管这么多做什么？”

    音袖叹口气，“奴婢也不过是可怜昭容娘娘罢了。父亲如此不得力，自己又失了恩宠，日后指不定怎么过呢。”

    素素道：“与其想想昭容，不若再想想我们自己罢。”素素顿了顿，“让你准备的东西可是备下了？”

    音袖沉声道：“是，都备下了。”

    素素长吁一口气，“但愿，能够成功。”

    正说着，淡月福了福进来道：“小主容禀。元福公公来了，让小主赶快去趟仪元殿，殿下似乎生了大气。”

    素素心中一凛，已知一二，与音袖互视一眼，略一梳妆，便向仪元殿去。

    素素出了宫，碰上元福公公。元福公公忙赔笑道：“叨扰小主了。”

    素素微笑示意，又问道：“殿下何以发了这么大的怒？”元福公公声音一沉，忙道：“午后景妃娘娘来回了话，说是吕昭容失子之事已然查清楚，正回着话，殿下便发了怒，硬是把景妃娘娘遣了出来……”元福公公倒吸一口冷气，“奴才在殿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没看殿下给景妃娘娘甩过这么大的脸色，想必是生了大气了。”

    正说着，已然到了仪元殿。元福公公谨慎道：“奴才想着只有鸾妃娘娘能劝劝了，可是看景妃娘娘都如此……奴才只好来请小主。”

    素素心中似乎陡然明白了什么——鸾妃到底是陪伴殿下多年的可心人，若是鸾妃都劝不住，自己还能如何？

    不过片刻，素素已然含了笑意道：“多谢公公提醒。只是我也有一句话想给公公说，在殿下身边做事情，若是认了旁人做主子，只怕公公也难以周旋吧。”

    元福如何不是个伶俐的？忙又笑道：“小主果然聪慧。鸾妃娘娘没有选错人。“

    素素平静笑道：”你放心，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自然是不会来为难你的。“

    元福一揖到底，把谦卑的笑容含在唇边：”那么奴才也只能祝愿小主心想事成了。“

    ”也要多靠公公襄助。“素素拍了拍元福的手背，便又徐徐走进了殿下。

    元福的笑容黯然地凝在嘴角，眼神露出了几分凶狠与肃杀。

    还未到殿下跟前，素素便觉出了阁中气氛的不对头。一入阁，礼不行，只是默然地走到殿下身边，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

    殿下略一平息，”你怎么来了？“

    ”臣妾听闻殿下生了大气，便前来了。”素素娇嗔道，“殿下是可以肆意妄为地生气了，可是臣妾也就指望着殿下呢，殿下气坏了身子，臣妾又找谁哭去呢？”

    殿下如怒火中烧的心终于还是平静了几分，“他们见着本王都避之不及，你看景妃都被本王轰出去了，你倒不怕？”

    素素娇媚地看了他一眼，“臣妾当然怕。可是，怕并不代表臣妾不会做。”

    殿下刮刮她的脸，“你总是教本王舒心。”

    素素低头拥入殿下的怀中，“那么殿下可以告诉臣妾，究竟是什么事情么？”

    殿下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是尹妃做的。”

    其实这个答案素素心中早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当日尹妃的种种张皇已经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然而，尊贵如尹妃，如何会傻到如此行事？素素又追问道：“殿下可已经证实了？”

    “景妃把吕昭容身边的宫女儿已经审了个遍，开始翠儿和喜儿还冤枉是景妃所为，可是到底经不住刑罚，终于招出了尹妃。”

    素素略一思索，已然脱口而出：“百转千回，更容易让人相信，不是么？”

    殿下看着她，似乎是一惊。素素忙屈膝道：“臣妾此话并非是诋毁景妃娘娘，更不是为尹妃娘娘开解。殿下当年在宁宫中所见过的手段比之于今日，高明太多，臣妾不敢卖弄。”

    殿下柔声道：“本王并非此意。”旋即又扶了素素起来，“快起来，动不动就跪，也不怕累得慌。”

    素素在起来的片刻，脑海中已经闪过千百个念头和说辞，“那么殿下所生气的，不过是如何处置尹妃娘娘……”

    殿下冷笑道：“本王能够如何处置她？素素你百般聪明，想必本王的心思你都明白。”

    素素略一沉思，沉声道：“殿下当日虽给尹妃娘娘妃位，可是到底是碍于她的母家，连封号都不曾给，更是连册封礼都迟迟不行。先如今，殿下即便是处置了尹妃娘娘，可是刑罚轻重如何能够在尹氏家族与吕氏家族之间平衡……殿下生气，大概是为此吧。”

    殿下轻轻地抚摸着素素的蛾眉，“素素，你果然懂本王。”殿下长叹一口气，“不管如何，本王都会保住尹妃的妃位，不仅是为了拉拢尹诀，更是为了稳固前朝。后宫不安则前朝不安，骤然废了尹妃的位分固然是不好，可是如何向吕氏交待？”

    素素询问道：“诚如殿下所说，那么此事若是仅仅止于翠儿与喜儿怨恨主上，又有何不可？”

    殿下摇摇头，“诚如当日尹妃自己所说，两个奴婢哪里来的胆子谋害主上？且翠儿和喜儿都是从吕府跟上的老人了，若是真的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两个奴婢身上，只怕吕氏一族更是不肯放过，如此细查下去，那么本王的面子要还是不要了？”

    殿中有片刻的沉默，两人似乎都是不知所措。殿外涌动着一层层又一层的枯枝落叶，在秋风里飒飒作响，殿内有几分将散未散的暖气，闷得人有些冷，又有些发汗。

    素素心中一狠，终于屈膝道：“臣妾有一个法子。”

    殿下奇道：“什么？”

    素素轻咬贝齿，终于狠心道：“若是将一切都推到臣妾的身上，那么便再无不可了！”

    殿下一惊，忙扶了素素起来，“这如何使得？”

    素素挣开殿下的怀抱，复又跪下道：“殿下请听臣妾说完。若是臣妾顶了此罪，一则，尹氏与吕氏的事情算是解决。二则，日后若是有什么万一，那么便替臣妾翻供，此事便会成为阻遏尹氏家族权力进一步蔓延的一剂砒霜。三则……”

    素素心中翻滚起伏，终于还是道：“有了黎美人偷盗的事情在先，臣妾又如此不安分，那么殿下想要拒绝宁宫遣来的良家子，便再无不妥的理由了。如此，殿下也可安心了。”

    阁中的沉默仿佛疯狂地席卷而来。素素只觉得过了许久，膝盖也已经麻了，若是换在阴雨天气，只怕更无一丝一毫的力气再起身。

    良久，殿下开口道：“你既然知道本王怀疑过你的身份，如何还肯如此待本王？”

    素素抬头，用一汪澄澈的眼光直直逼上：“臣妾明白，殿下是从哪里出来的。当年宁宫腥风血雨，臣妾身份又是如此的不明白，殿下若是怀疑臣妾，也无可厚非。”

    殿下抬抬头，似乎是在看着远方，“是，无论是你，还是柳氏，还是黎氏，本王都想尽力避开。但是自从在海棠花丛里见到你的那一刻，本王似乎便改了主意。本王是着人查过你们的身份，可是到底也算是清白。本王也明白，有些对着你说，或许便是在赌本王自己的命……”

    “你知道么，素素？本王费了多少力气才保住了这条命，本王不想去相信任何人。王后、景妃，哪怕是鸾妃，本王何尝没有防着一星半点儿？但是，本王不知道，为何对着你，便是这样的坦然……或许，是因为，你和她，那么的像吧。”殿下几乎是要溺死在自己的回忆里了。

    和她那么的像！这个世界上，和自己相像的，和自己容貌相像的还能有谁？年纪，时间，若是细细算过去。

    家宴。《比翼双飞》。皇子。

    素素几乎是本能地问出声来：“谁？”

    殿下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忙摇摇头道：“不过是本王的痴念罢了，更讽刺的是，你们的姓氏都是一样的。”

    素素脑中如轰雷打过。终于，素素终于明白为何鸾妃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把自己和三姐联系起来。

    终于，素素终于明白为何海棠花是这样牵动殿下的心神！

    素素与他相视，回忆起的却是同样的一个人。未央宫内，那个洋溢着笑容的女子，指着海棠花说：“小妹你看，那朵海棠多么好看。”

    这是自三姐入宫之后，素素入宫拜见，很少看见的三姐的笑容。

    她的三姐，慕容若昭，何尝不是最爱海棠花！

    记忆似乎如同流水一般被阻隔，又在片刻之间被重组起来——

    “三姐，你为何这么喜欢这个‘曦’字啊？”

    三姐摇摇头，笑道：“小妹你不懂，或许等你大了，你便能够明白了。”

    是混乱与纷杂，三姐偏是那样喜欢看太阳初升的光景。

    于是先帝在未央宫修建了高台，供三姐观看日出与日落。

    泪水如珠不肯断绝，素素忙掩了面，用最后一分心志将自己从回忆中牵扯出来，她无力去管前朝的往事了。自己，是慕容素素，不是慕容绾绾，所以那些事情，都是与自己无关的。

    是，哪怕是在梦里，都不能再想起。

    “所以臣妾只希望能够襄助殿下。殿下忘了臣妾说过的话了么，只要殿下能够保住臣妾一条命，臣妾此身便无憾了。”素素尽力将啜泣的声音掩藏在起伏的声线之下，眼神温婉得没有一丝多余的破绽。

    殿下长吁你口气，扶了素素起来，指指自己的胸膛，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永远都在本王的心里。”

    元福默然地站在阁外，秋风虽然声大，风沙虽然迷眼。

    可是，这些话，无一例外地落在了他的耳中，逼得他露出一缕惊人的笑容。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