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寒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娘亲，我和爹爹回来啦！”屋外一声清澈的高喊飘了进来。
    白慕曦放下碗筷，看了看一桌饭菜没有不如意之处，便笑语盈盈的提着裙摆迎了出去。
    “娘，你看。”小孩子的眼尖，一看到梨花枝桠之处隐约现出一个身影，就大声呼喊道。并晃了晃手中用草绳穿了鱼鳃的大鲤鱼。满脸都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隐儿，怎么这么不长记性？蓑衣还披着呢。”白慕曦轻轻的责备道，但眼里仍盛满了对儿子的爱惜。
    隐儿见母亲又些责备自己的意思，就站着不动，手指轻轻划着鱼鳞，任母亲脱下水嗒嗒的蓑衣。
    “你还说呢——”一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高大身影进来了，“隐儿今天收获颇多，特意跑着回来向你邀功呢。是不是，隐儿？”
    白慕曦转过身，上前把冉子修的蓑衣也解下，放在一旁。
    冉子修走到隐儿跟前，把鱼篓放在地上，对着蕙仙说：“你看，咱们的好隐儿今天也得了四五条呢！”
    白慕曦笑着走过去，看着隐儿没精神地样子，就说：“隐儿生娘的气啦？”说着，和冉子修互看了一眼，眼里的笑更深了。
    “隐儿生娘的起气——那就罚娘吃鱼头你吃鱼身，你说好不好？”
    “好！”隐儿垂着的眼睛，立马睁大开来放射出晶亮的光，紧抿的薄薄的唇也笑成了一个粉色的弧度。粉雕玉啄的脸上笑容和雨后的海棠一样，奇开得美丽。
    冉子修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笑着。
    “那我们就回屋吃饭吧，隐儿饿了吧？”白慕曦牵着儿子的手，走在夫君前头。
    三人穿过重重树影，最后在布置精雅的大厅饭桌旁落了座。
    一看到满桌布满了饭菜，小孩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不耐烦净了手后也顾不上擦干，便迫不及待朝那鱼身稳稳当当地夹了一筷子。
    旁边的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知道这孩子恐怕是饿坏了。
    白慕曦带着笑在一旁嘱咐道：“隐儿，吃慢些，小心鱼刺，可别再像上回那样了。要不，让你爹爹帮你把鱼刺挑了吧？”
    小孩吃得正欢，一听到鱼刺，便想到上次被鱼刺卡着的时候，被人用醋灌用馒头咽的痛苦情景，便讪讪地放下筷子。
    冉子修看他耳朵通红，轻声道：“隐儿，爹爹小时候也被鱼刺卡过，还被你爷爷押着吃了一斤橙皮呢！”
    小孩闻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眼里满是同情。握住碗沿的手还是不见松开。
    冉子修看他的表情实在有些可爱，轻松说道又说：“你吃东西可要小心一些了，上次爹爹我差一点就用鸭涎水来灌你喝了。”
    白慕曦听了也大吃一惊。
    小孩立刻露出惊恐的表情，嘴角粘着饭粒若有不甘地把碗推到爹爹面前。
    “爹爹，你帮帮我。”稚嫩的声音说道。
    冉子修点了点头，微笑道：“为了不让我的隐儿喝鸭涎水，为父自当帮忙。”
    小孩听着他的话直皱眉，“爹爹你不要再说了！爷爷肯定喂你喝过！”
    冉子修正要再逗他，却被白慕曦打断了。
    白慕曦道：“隐儿再尝尝其他菜吧。”说着在一只空碗里面夹了许多菜递到他面前。
    “娘，我那条鱼留着给凌叔叔和叶哥哥吃吧。”冉溪隐突然想起来说道。
    “隐儿怎么会想到给你叔叔和哥哥吃呢，那可是你自己亲手钓到的。”白慕曦笑着说，眼里满是宠溺。
    “我每次和他们钓鱼我都钓不到那么大个的，这次，我就要他们好好看看！”说完，拉着旁边冉子修的衣袖，“爹爹，爹爹，我以后都要和你去钓鱼好不好？不然，每次凌叔叔都笑话我。”
    冉溪隐撒娇的模样，着实可爱，水汪汪的眼睛似乎真的要挤出泪来，冉子修，揩去他嘴上的饭粒。
    “只要我有时间，一定带隐儿去。”
    冉溪隐笑的像开了一朵花儿，“真的？”
    “真的。”冉子修也笑着说。
    “隐儿，父亲带你去的是很远的地方，那里的鱼儿啊，又大又肥呢！”白慕曦又说。
    “真的？”
    “是真的，因为要和爹爹去那么远的地方，所以隐儿要好好吃饭，每天多吃一碗好不好？”
    “呃……”隐儿开始扬着头思索着，“不要每天，去远方的时候再说。”
    两夫妻互看一眼，笑着摇摇头。
    …………夜晚。
    “隐儿，以后切不可再做逆鳞之事了，否则伤害的是你自己，明白了吗？”慕曦坐在床沿上一边给隐儿包扎手指一边说道。
    “娘，可是我一点都不疼！”隐儿靠在子修怀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母亲，脚也在不停地扭动，后来被一只有力的手给制住了。
    慕曦听了，动作放慢了下来，看着这双清澈如明月的眸子说：“可娘疼，娘疼惜你啊。”
    这时候，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慕曦，隐儿今年已经五岁了，你别把他看得太小了，隐儿已经要长大了。”
    隐儿听了，重重的点了点头。可是年纪终究太小，不明白长大和要长大是两件事。
    “爹，你继续给我擦头发，好舒服啊。”
    “爹，你看，月亮出来了，月亮好大！”
    冉子修和慕曦都抬头往门外看去。
    一轮满月，正矗在梅树的枝桠上方，从这个方位看过去，就象是被梅树叉桠的树枝托举起来似的。月光洒满[碧瀫居]的庭院，它们嗅着海棠和月季的花香，听着藏匿在花草间的如雨的虫鸣以及屋内的幸福之语，躺在还飘着茶香的杯盏上，静静等着夜风的合奏。
    看着这朦胧、弥漫着清辉落在家的土地上，冉子修心里一阵感动。怀里是入眠了儿子，右侧是善良贤惠的妻子，现在触手可碰的幸福，在六年之前都是无法想象的。
    六年之前自己“游历”到了宛陵之后，满心的崩溃都不曾想过明天。酩酊大醉的一夜，遇上了沉老夫子，然后在他的引荐下，成了宛陵私塾里的一名先生，后来又因失手打了妻子的侄儿白辰陵请罪至白家，这才有了自己的开始。
    妻子柔弱身躯之内的刚毅和大胆深深震撼并折服了自己，白老爷子的开明和诚善，也让人感动。把自己的真实来历讲述之后，老人不但没有惊惧，而且还欣然接受。
    这一切难道是自己历经劫难之后，给的我，新的希望吗？
    冉子修深深地看了眼儿子天真的睡眼，握紧了夫人的手。
    第二日。
    “隐儿，你叔叔和叶哥哥来了。”
    冉子修带着两人从外面进来了。原本应该出现欢呼雀跃的声音，此时却只闻的旁边山林传来的清冷的鸟鸣声。
    年龄约十岁左右的少年，不禁问：“冉伯父，小隐是不是出去了。”
    他的双眼虽用三指宽的的黑纱蒙住，但仍能望见眼内的一泓山泉般的清洌。他名唤叶洌。
    旁边二十左右的男子，右手搭在少年肩膀，对着高处花叶间露出的恍惚的身影，大声说：“隐儿不是出去了，说不准是在哪里藏着睡觉呢？”
    “我没有在睡觉！”
    隐儿在树上扶着枝桠站起来，看着树下的人大声反驳。
    “那你在上面做什么呢。”
    “我在看风景，看大雁！”小孩气鼓鼓地大声说。
    白慕曦一出门，便看到隐儿此时的模样，满心的无奈和担忧。
    “隐儿，你快下来，没看到你娘在担心呢吗？”冉子修此时只能小心劝诫到，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栽倒下来。
    隐儿瞥见母亲苍白忧心的脸色，心里愧疚起来，“娘，我只是想看看大雁和雄鹰而已。”
    白慕曦立即道：“你快下来吧！小心点儿啊。”
    “隐儿，你动作慢点，爹在下面照看着你。”冉子修蹙紧眉也只能按下怒气，温柔的说。
    桂树高达三米有余，枝干如虬龙，叶繁茂盛。隐儿攀着树枝，伸出腿小心翼翼踩着可承接的枝干，一步一步攀越而下，最后抱着如鱼鳞纹的树干，慢慢往下滑。
    白慕曦紧张地看着隐儿每一步动作，胆颤心忧。
    “啊！”——突然抱着树干的小手不负重力，因而整个人掉了下来。
    “隐儿！”白慕曦张开双臂飞快的跑了过去。
    掉下来之时，隐儿自己也被吓得魂飞魄散，将要扑入大地的疼痛让他一阵胆寒。
    ——然而这一切不可预及的危险终于在冉子修宽阔的臂膀里解除。隐儿惶然无措地睁开了眼，高空的坠落感让他毛骨悚然，便紧紧的抱住父亲的脖颈，满脸惊惧。
    他坠空的那一瞬间，四人皆心惊胆战，急切地冲上前去。就连叶洌也煞有介事地张开双臂要去抱住这个顽劣可怜的弟弟。
    隐儿在父亲怀里趴卧了一会儿，抬眼见到他担心的神色，还有父亲肩膀后母亲苍白的脸和打颤的唇，产生了浓烈的歉疚感。
    “对不起，娘。”
    他张大到眼睛看着母亲，白慕曦的眼泪流了下来。方才这一幕确实把这个美丽的母亲吓坏了。
    又看看父亲那张含着隐隐怒气的脸，“对不起，爹爹。”说完，就再也忍不住被擦伤的疼痛，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嘴里发出童稚的哭声：“娘，我疼……”
    白慕曦顾不上擦掉泪水，急忙过来翻看他的患处。在撩起他血红裤脚的前一刻，凌无翊的手轻轻罩住了叶洌的眼睛。
    冉子修见状，便向白慕曦使了个颜色，抱着隐儿回卧房去了。转身之前叫凌无翊叶洌先去用饭，不用等他们。
    另一只手摸着叶洌的发顶，凌无翊想起第一次见到叶洌的样子。
    尽管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叶府，但颓败的院墙和满地的鲜血宣召着又一场残虐劫难的再生。
    翻看每一个倒地血液粘腻的劫难者，看有无活口，在扒开好几个死人堆后，这才找到了这场虐杀之后唯一的幸存者。
    如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幼小的身体染满了鲜血，从发顶到到足底，让人骇然而惊。尤其那双溅满了鲜红的眼睛，瞪圆如修罗场上的嗜血之瞳。温热到冰凉的血液、至死守护的宠爱让他原本清明的神志落下了只要见到鲜红，就会感到切肤之痛从而引发高热的后遗症。
    那时的洌儿看到他第一眼第一句是‘我的眼睛生病了，好痛，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然后不管不顾的抬起鲜红的双手，用手直抠自己的眼睛，想抹拭那种侵入眼底的胀痛。
    制住他的手之后，凌无翊轻轻抚阖他的眼睛，“洌儿不是生病了，洌儿是累了，洌儿闭上眼睛好不好。”眼睛闭合的那一刻，溅入眼眶的鲜血流了出来，像极了深入骨髓的哀恸以血泪的形态昭示于外。
    微风吹来，打结后的黑纱与头发一起飘扬起来。叶洌轻轻说：“隐儿很怕疼的。”
    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凌无翊摩挲着他的发说：“隐儿有冉伯父他们照顾，不怕疼。”
    “——因为隐儿和洌儿一样勇敢。”他在洌儿耳边轻轻说。
    叶洌笑了，摸着覆在眼睛上温暖的双手，又拿下来放在手里，握紧。
    “义父，我们回家吧。”他抬头仰视这个光明如暖阳的长辈，眼里闪着明动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