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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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陆长宁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梦里,他躺在一间屋子的床上,他很害怕,想要叫却发不出声音,有东西堵住了他的口,那是一只肥腻的,散发着让他作呕气味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阻止他不断地扭动,而他奋力反抗的一双腿,也被那人夹住。梦里的陆长宁一直在哭,泪水让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一刹那,所有的感官都淹没在巨大的痛楚之中,让他下意识的死死咬住堵住他口的那只手,血,很多血,流过他的嘴角,他的脸。
惊醒的陆长宁看向床边矮几上的沙漏,快要四更了。
他披衣坐起,恍然发现,桌上零落着的茶具尚未收拾,他独自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茶杯握在手里的感觉是尖锐的冷冽,这是江南不曾有的温度,仿佛小小的刀刃,一点点割开自己与那方水土、那段记忆的牵绊。冷意顺着手臂一点点蔓延,陆长宁能感觉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跳出奇的快,他将冷茶送到嘴边,轻抿一口,感到此时茶香已经消散,惟余茶汤本身的苦涩。果然,没了温度,再好的茶,也失了韵味。
陆长宁握着小小的杯子,任由寒意将他由内而外的笼起,他不想躲,因为这寒冷让他分外清醒,让他有能力克制自己忘掉那些心底翻起的往事。
然而,忘掉往事,意味着有了新愁,莫名的,陆长宁脑中浮现的,竟是宋永安。自从自己来到了此地,陆长宁不得不承认,宋永安对自己百般照拂,衣食上的一些小事,以往从未有人为他考虑得如此细致。想到这两日来自己与他之间的过往,陆长宁说不清是急是气,只隐隐的觉得,自己这般冷硬的对他,怕是宋永安以后都不会再待之以诚了。想到这里,陆长宁心中,竟是一阵心酸,与他,就这样结束了,刚刚把过节理清,又添了新的坎儿,如此,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至此,陆长宁不禁又气急攻心,他想到对方放浪形骸、毫无礼数的样子,实在不愿承认,他就是永瑗口中才情洋溢的兄长,然而,陆长宁始终觉得,自己看不懂宋永安,那个人,安静的时候温柔体贴,对自己语气婉转,可一旦犯起混,便什么后果也不顾及,他这样的一个人,该是让许多女孩儿芳心暗许吧,但自己是个男人,那般轻薄,万不可用在他身上。
总之,一切都是宋永安咎由自取,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陆长宁在桌边这一坐,便到了天亮,脑中反反复复的情绪让他无法把握,已有小厮上前敲门,端来热水伺候他梳洗更衣,陆长宁收起心思,打起精神向灵堂走去。
灵堂里依旧烟云缭绕,天还未亮,守夜的下人已经散了,只留下几个尚在打扫的丫鬟,宋永安一个人走进堂中,他望着漆黑巨大的棺木,一时间起落的情绪竟不知该安放何处,他就这样默默站着,不说一句话,亦没有其他动作,知道打扫的下人也渐渐撤走,灵堂中只留下他一个人,才听他对着妹妹的牌位低声问道,“瑗儿,我怕是喜欢上他了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他抬起手臂,摸了摸脸上已经淡去的红痕,“可他,却不喜欢我呢。”他的声音落寞而又低沉,仿佛一个没有得到心仪礼物的孩子,在诉说自己的委屈。
陆长宁站在门外,看着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人,他的话,亦幻亦真的传入自己的耳鼓,重重敲击着陆长宁的心魂,这于无人处的表白,让自己如何能够无动于衷?然而,就是面前这几步的距离,想要跨越,却要耗尽一生。
他没有回头,他没有向前走,烟火冉冉,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深深的隔断,那么近,却又好像那么遥远,仿佛竭尽一切,也无法到达的彼岸。
停灵七日,永瑗落葬,随着她的离去,原本与众人隔绝的陆长宁渐渐暴露于人前,在与老夫人商量过后,陆长宁开始随家中其他子弟学习经商,他为人少言寡语,耐心细致,又懂得努力进取,转眼又过了三个月,陆长宁已经接管了海运来往的帐目。
三个月间,果真如同陆长宁所料,宋永安一次也没有再来过,陆长宁抬起头,看向窗外,揉了一下长期埋在账本中间的头,屋外,一株丁香开得正好,阵阵香气随风袭来,昭示出秋天不一样的美好,这一切让久坐的陆长宁有了出去转转的打算,快速在账目上做好标记,又叫来林叔吩咐好出门之后的事情。
同陆长宁一样,林叔是江南人,小时候被人贩子拐着,一路离家千里,辗转来到了此地,恰好遇到当时的宋老太爷为家里添仆役,见他年纪尚小,又被人贩子虐打,就花钱将他买了来,老夫人不忍,要为他寻了家送回去,多方打听,得知他原本的家乡遭了水患,民生凋敝,于是便把他留在了老夫人身边。多年的北方生活虽然让林叔改了口音习俗,但来自水乡的他却改不了骨子里的妥贴细致。
永瑗去后,林叔被派到了陆长宁处,一方面教陆长宁生意上的来往事务,一方面想到二人同乡,必比其他人容易亲近。果然,陆长宁与他相处甚是融洽,默契也与日俱增,往往陆长宁不需言语,林叔便能及时递过来他要用到的笔墨杯盏。
走出东厢,陆长宁沿着小径漫步,眼下已经是八月,华北平原上大量的槐花都已经凋零殆尽,但那甜腻的味道,仍有丝丝缕缕留在空气当中。与南方秋日细雨缠绵不同,北方的八月,一些树木的叶片已经开始变色,红黄交错,甚是好看。
陆长宁一路闲庭信步,待他发觉,自己已经站在最避讳不及的地方——宋永安的居所外。透过敞开的窗子,陆长宁看去,正好能看到那人侧着身子作画的样子,他的眉头微微的皱着,薄唇抿成一线,好似对笔下的作品很是不满,八月的阳光依旧耀眼,衬得那人身形修长,一身青衣,仿佛呼之欲出,要与青天合二为一。
忽而之间,陆长宁想要走上前,看看他究竟画了什么。
向前几步,画上的内容便一览无余的展现在眼前,一股热血冲上了陆长宁的头顶,又被冰水兜头浇下,震得发麻——那人的笔下,画的是自己,散落旁边的还有许多张,有他低眉敛目的样子,有他淡淡微笑的样子,有他悲痛沉静的样子,有他淡然自若的样子。画里的他哭哭笑笑,那么生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也曾经有过如此生动的表情。
一声低呼打断了他的沉思,陆长宁看着那人手忙脚乱的收拾散落的纸张,把它们草草的塞进抽屉里,然后惊喜的向外跑来,陆长宁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捉到的正在偷窥秘密的小偷,羞愤之下,他转身大步离去,却听得身后一阵乒乓乱响,桌椅倒地的声音和着杯盘落地的声音,分外嘈杂。
情急之下,转头去看,看到那人摔倒在一片凌乱之上,一张脸痛得变了形,却还对着自己摆出灿烂的笑容。再转身,陆长宁发现自己走不出下一步了,他只好无奈的踏进屋子,将那人扶起,又招来小厮收拾房中残片。
一阵忙碌过后,两人终于并肩坐在堂中,陆长宁伸手端起白瓷茶杯,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是自己喝惯了龙井,撇去浮沫,尝了一口,竟与自己常喝的味道别无二致。眼前这个人,是在何时将自己的喜好拿捏得如此准确?
陆长宁将茶杯放下,那人脸上顿时一阵紧张,“怎么?不合云卿口味?”
“我只是在想,你是在什么时候,询问了林叔。”陆长宁淡淡应道。
“哈,这个嘛,我也忘了。”那人又摆出一贯的嬉皮笑脸的样子,“不过,云卿今日来看我,可是让我很感动呢。”
“你······”陆长宁顿时感到一阵牙酸,不知该如何回应。
“看到我摔倒也不舍得走,啧啧,云卿,我很感动呢。”不顾陆长宁额上蹦起来的青筋,那人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陆长宁只觉得,自己又错了,每每与这个人在一处,他总是无法用理智判断下一步的行动,总是被他逼到哑口无言,满心愤怒好像要破口而出,看来,上次的巴掌,打的还是轻了。
那人举杯,厚颜无耻的饮茶,抬起手臂的时候,才看到青衫上已有点点暗红,刚才那一下,想必擦破了皮肉。那人好像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眉,道,“哎呀,云卿,我的手臂似乎是擦破了呢。”说罢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内室拿来药膏纱布等物。
陆长宁不答话,静静的看着二少爷用一只手把药膏涂抹个乱七八糟,又用一手拿着纱布,试了几次,用一双漆黑的眼睛不错神的看着自己,对视的时间一久,那眼中竟含着点点泪水。
陆长宁心中一叹,弯下身,接过纱布,仔细地为他包裹伤口。忽然,一个温暖的物什贴上了自己的脸颊,轻轻一啄,复又很快离开。陆长宁一转脸,看到了二少爷狐狸一样的,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云卿,你又香又软呢。”他如此说道,“若是,啊······”骤然而来的疼痛打断了接下来的言语,陆长宁依旧转眼盯着他,只是手上,将那宽软的纱布攥得死紧,复又用力一拧,纱布便像绳子一般勒进了肉中。
二少爷仍在笑,“云卿,你包扎伤口的方式,很特别。”
“是么?”陆长宁回答道。
“不若我们换个方式。”他试图从陆长宁手中夺过成团的纱布,“我拿着一头,你拿着一头,这样,更好呢。”
陆长宁邪邪的一笑,回道,“不,我偏要这样。”
说罢,将勒紧的纱布一圈一圈绕紧,打了个死死的扣儿,趁着那人去解的功夫,拉开抽屉拿出了那叠画儿,不顾身后那人的阻拦,扬长而去。
回到自己的屋中,他先是将那些画狠狠揉皱,掼在地上,在椅子上抚着额头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站起身,将那些画拾起、抚平、一张一张的叠好,这份心思,别人尚未看懂,他却早已明了,但明了了,又能怎样呢?只是让自己徒添了痛苦和烦恼,剪不断,理还乱,不是离愁,胜似离愁。
十二张画,眉间发内细细的工笔,眼畔唇边淡淡的描摹,每一笔,都想一根弦,撩拨着陆长宁淡然的心。是不忍毁去吧,若了毁了,这颗真心,是不是也要走了?
良久,陆长宁打开柜子,将折好的画放入柜子的最底层,件件衣物压在上面,好像压住了自己些许悸动,些许不为人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