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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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正肃品德。傅家先祖创业艰难,又深知商贾地位尴尬,与许多行商立命的人家一样,期许后代子孙能够修文从政,即便进个秀才,也算是带了功名光耀门庭,因而极其看重后辈的德才教养。正德厅,便是这种风气下的产物,演变到后来,成了傅家的刑堂,但凡府内正法施刑,必是集齐家众,由府中资历最高的老夫人亲自执法监刑。不过平日里,小错小过其实各院里处理即了,很长时间以来,正德厅厅门紧锁,形同威慑。
这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开了正德厅,于傅桓真而言,还是首次。
傅弘孝神色凝重,让张伯抱了傅桓真,大步走在前头。
正德厅内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下人们罗列在厅门外两侧,厅前正中的青石地上,跪着几个人,旁边有护院持杖管制。
经过跪着的人旁边时,张伯脚步略有停顿,目光在那几人脸上巡过,抱着傅桓真的手臂紧了紧。傅桓真转头看他,见他紧锁眉头,眉宇间竟有几分戾气浮现。
“张伯?”傅桓真轻唤一声。
张伯立刻放松手臂,敛去了脸上凝重,低语道:“小主人安心,老奴在。”踏进厅门时,他也没将傅桓真放下,径直抱着她往前走,倒叫伸手来接的傅弘孝一脸诧异。
傅老夫人坐在厅首正中,两边垂首站着的,是留在靖安老城的几房男丁,后一排站着府里的管家、管事们。傅弘孝上去行了礼便站到男丁子侄辈列首。
看见张伯抱了傅桓真进来,众人都抬眼来看,张伯却好似看不见,直走到傅老夫人跟前,才将傅桓真放坐在她身边,随即垂首站在后侧。傅老夫人鼻间冷哼,显然不悦张伯方才举动,傅桓真抱了她手臂,唤了声“祖母”。
傅老夫人低头看看她,神色缓和几分:“回来了?可累着了?”转头吩咐,“将大小姐的饭送来。”又低头道,“吃了饭,好喝药。”
傅桓真应了。
很快,仆人送来饭菜,紫青过来准备服侍,却被紫兰拦住,问那仆人:“都试过了?”
那仆人战兢兢答道:“孙管家亲自监管试过的。”
紫兰点头,盛了饭菜过来给傅桓真喂食,到将紫青晾在一边。紫青从未有这样待遇,一时脸色青白,两手交握,呆立在旁。
身周气氛不对头,傅桓真按捺着,静静吃饭。
厅里厅外,站着的跪着的,都在等她一个人把饭吃饭。开始她还大口咀嚼,吃了几口反而放慢下来,如同往常一般细嚼慢咽,一边不显眼地用余光打量厅上亲戚族人。
她猜着傅老夫人是要帮她立威,只是究竟傅老夫人是要朝着谁立威,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要立威?
傅桓真,是傅家嫡房嫡长女,虽不像嫡长子是法定继承人,但身份也是特殊。这一年来,她早已感受到自己在靖安傅家的地位,加着病弱,更是被宠得如众星捧月般。此刻傅老夫人的举动,实际上有很明显的指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恐怕都与傅桓真脱不开关系。
而紫兰方才的问话和举动——傅桓真垂眼看看喂到嘴边的饭菜。皇帝的吃食才要试过呢,如今她的也要试——有人看她病不死,所以打起饭菜里加料毒死她的主意了?
思及此,本就无几的食欲越发消退,好不容易咽下最后几口,觉得腹中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胀足。
“是累着了,”傅老夫人看看碗,“外头跑了一天也没见比往日多吃。”摆手让人撤下。
紫兰端水给傅桓真漱口,又递上两片山楂让她含了,就听着傅老夫人轻咳一声,傅桓真微低了头,心里想着,厅上众人怕是都因这一声咳紧了紧身上的肉。
“我傅氏三代皇商,”傅老夫人环视厅中众人,稳声开口,“得先帝爷和圣上宠眷、祖先荫庇,好不容易累积下如今这点家业。眼看我年纪也大了,别的不想再奢望,唯今只求家宅和宁,各房各支安心本分,替傅家开枝散叶,好将这点家业护持下去,待到我百年那一日,有子孙安康,能替我送终,到九泉之下,见着老爷,能说声无愧所托。不成想,家业大了,人心也乱了,不知道恪守自家本分,却学些摆不出台面、禽兽不如的行径!我这孙女,不到一岁就没了亲娘,年前又是一场大灾,千辛万苦才将这条小命拾捡了回来。我老婆子怜惜她,带在身边做个伴,哪知有些人!偏生见不得她好!成日间谋些阴诡低贱的事,使出那些下作的手段来害她!这般败坏家风牲口我傅家断难容忍!”傅老夫人在座椅扶手上用力拍打,拍到第三下,紫兰扶住她手臂,跪在旁边喊道:“老夫人息怒!”
傅老夫人挣开手,让紫兰退下,抬眼冷冷扫过亭中众人:“家丑不能外扬。今日便在这厅里把事情了了!傅忠!”
“是,老夫人。”傅家大管家走上前来行礼,随即走到厅门,面朝厅外,“钱氏、李氏勾结犯上害主,罪不能容,杖五十!赵氏知情不报,杖二十!”
厅外跪着的几个妇人立刻大呼冤枉,不停磕头。
“冤枉?”傅老夫人冷声笑,眼底满是怒意,“到此时,你等还只当我年老昏钝,由得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玩耍!?傅忠,将人带上来,叫她们死个心服口服!”
死?傅桓真藏在袖中的手紧握住,很快地扫了一眼厅外喊着冤枉的几个妇人。她久病,见过的傅家上下并不多,但这几个喊冤的妇人她是认得的。那个赵氏是傅府的家生子,成年后嫁给同是家生子的赵德兴,育有一子一女,赵德兴与儿子都随在傅家家主傅宏安身边,女儿两年前已经远嫁。仗着丈夫赵德兴在傅宏安身边得力,自己又学得一手好绣工,赵氏这几年性子越发欠约束,平日里爱占小便宜,就连傅桓真房里的小物件,也被她顺手牵羊拿走过。只是因为都是些损耗品,拿了就拿了。傅桓真这个做主子的不在意,下头的人看在赵德兴的面子上,也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和她见真。时间一长,赵氏最多是有个爱贪便宜的名声,人却是个懦弱的,耳根又软,连小丫头们都能将她欺负去。
李氏和钱氏却是精明能干的管事。一个管着内院厨房,一个管着外院新进小丫头管教。李氏是傅府家生子,钱氏是多年前傅家从阳城一户生意有往来的大户人家买来,为了教习府里的小丫头们学些阳城大族的礼仪。
刚才傅忠说的杖五十、杖二十,赵氏大概还能活命,却要重伤,李氏钱氏恐怕是不能活了。
傅桓真敛目不再看,心里迅速过一遍自己睁眼成为傅桓真之后与这三人的交集,想出不叫这三人对自己生出仇怨的事情。而之前的傅桓真,那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难道就真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这时,傅忠示意下,两个护院拖了一个人过来,扔在空地上。这人浑身是血,四肢疲软无力,只余胸口微微起伏还能证明有口气尚存,一看便是大刑之后,引得周围人一阵惊呼。赵氏只一眼就吓得惊叫数声翻白眼晕倒在地。一旁李氏、钱氏同时变了脸色,先前的几分硬气转眼都被死灰掩盖。
傅忠扬手往地上丢去一个布囊,随后是一个小小纸包,道:“包里的东西,已经叫大夫瞧过,每日只需半匙,一月便能叫人仿若重病致死。”地上纸包滚了几滚,停在布囊旁。布囊囊口摊开,滚出白花花几锭银子,在四周灯火之下,光影刺目。
毒药?傅桓真看着地上纸包,只觉得腹中隐隐有什么在抓挠,几分恶心、几分寒颤。
一个人活在世上,自然不能奢望人人都爱你宠你,只是明白知道有人竟恨你如斯,要害你性命,再是豁达的人,恐怕也做不到坦然处之。她这一世,不过才一年的岁月,好生生的,这是惹了谁?抑或是说,不过稚龄的傅桓真,又是惹了谁,这样的深仇大恨?
“赵德兴家的!”傅忠道,“将你说过的话,原样再说一遍!”
赵氏应了,跪行往前几步,浑身抖作一团,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她头上滴滴落下,在她面前的砖石上汪出一团阴影来:“是,是!上月初十五奴妇给大小姐做成一件外襟,差些细线缀花,便趁着空闲去库房找小芬领线,路过西院,听见李氏和钱氏躲在辕门商议,说、说要往小主子日日喝的补药中加添、加添东西。奴妇心里害怕没敢张扬,便假作不曾听见,悄悄走了……老夫人饶了奴妇!老夫人饶了奴妇——”
赵氏的下人房和绣房,去库房都不用绕西院。这妇人大概是手痒犯瘾,要趁着众人午休去四处摸些东西,无意间撞破了钱氏李氏私会谋划。不知道是因为平日里鬼鬼祟祟习惯了,还是运气好,竟然没被人发觉,偷听到别人要命的私密,居然还大咧咧晃荡这许多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