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无差番外 诀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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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年冬天特别冷。
吴邪一身白裘裹身,仍觉寒意凛冽。偷溜出门前小花硬是拉住他往身上披了件红边大氅。
“你一向畏冷,看热闹也得顾着周全。”
吴邪朝陪读的竹马扮了个鬼脸,便跑出门去。才出大门,他便见跪在自家门前足足三日的少年。
在寒冬朔风天里少年的衣物一看便知单薄,仅一席黑色长袍,外头随意披了件蓝色斗篷。
吴邪哆嗦着踱步过去,蹲下身子,脚下雪深一尺,寒风猎猎,似乎时刻要灌进颈项里头了。他才说话就呵出好大一团暖气:“小哥,你还跪着呀。”
跪着的少年没有作应,脸色铁青,可知是寒入了骨子里头。
吴邪很是无奈。
这少年于三天前突然到访吴家。那日鹅毛雪纷纷,吴邪央着小花停了课业,偷偷溜到厅堂看家里到底来了哪位贵客。可到了大厅一眼便见一少年堪堪跪在厅堂中央,他仔细听下去才道原来这少年是来求刀的。
吴家在道上少有名气,锻炼之术向来为人所称道。家门前曾有摩肩接踵的盛况,世人踏破门槛只为一求刀剑利器。后来吴家嫌锋芒太露,便自愿隐居,再不涉尘事,自是再不为外人锻刀炼剑。却不想,数年过去,竟仍有人千般追寻、慕名而来。
吴邪听着他爹冷面拒绝,便知这戏没了看头;转身顺带着瞟了眼堂上跪得谦卑、气魄却丝毫未减的少年,便乖乖回房继续课业。
吴邪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哪知他第二天才出家门,便被跪在雪地里好几尺外的少年吓了一惊。私下去问小花,小花便道不过一个死不了心的人罢。听了这话,吴邪便起了兴头,欲知这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年能熬上几天。
算上这天便是第四日了。吴邪与少年四目相对,默默想:本开头时是揣着趣味儿来瞧的热闹,末了却是忍不住便帮上了忙。他在大氅里掏出两个热包子,这是小花特意掩人耳目揣里头的,手微颤着递给少年。
少年几日来只一个反应,先定定看上吴邪约莫半刻钟,而后伸手去接,狼吞虎咽几口吃完。而吴邪那时总忍不住勾起笑容。
但这天天公不作美,少年还没接过包子,天上便纷纷扬扬飘下如絮飞雪。吴邪咂舌,硬把包子塞少年手里,然后伸手把少年的兜帽盖上。
少年此时倒是慢悠悠一口一口啃包子。他的嘴唇白得可怕,唇角皆裂损,更遑论他的手脚。吴邪瞅见少年皲裂的手,俩手长起冻疮,看着怪骇人的。
吴邪的性子软,心更软。左思右想后便揣度着开口:“小哥你……急欲一张刀吗?”
少年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淡淡点头。
“一张仅冠吴家之名的刀?”
少年细想片刻,缓缓摇头。
吴邪欲开口再言,却被少年这四日来的初次开腔给掐了话头。
“我只要这天下间无能出其右的刀。”
少年的眼睛虽历数日苦寒,仍烁烁有光,锋芒依旧,有如封存千万年的刀,出鞘时龙吟天下,刀影孤深深似海;便更胜酿了数年的醇酒,甫一开封,芳香四溢,初啜一口,即能醉人。
吴邪陷入他的眼睛里,一时受了蛊惑,只觉是骋鹜在幽谷之下,秀木伫林,云深不知处;又恍如一个不觉,便溺死在里头。
他有一双能吞吐天下的眼,恰恰能配上他俊秀深邃的面容。
“若你信我……”吴邪抿嘴,神思混沌,“若你能信我,我便为你铸出,这普天下间再无人能匹敌的刀。”
“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少年抬头看站在身前腰身直立的吴家后人,一身白裘称身,红边白氅席地;漫天白雪飞花,飘扬而下,地白风色寒,严白何皑皑。
“我信你。”
二
第五年的冬日倒是比之以往更可人些。
吴邪身上只着普通兔裘已足够保暖;外头到底披了件蓝色斗篷,兜帽一戴,正好御雪御寒。屋外的雪如风吹落梅花,雪势和柔。吴邪匆匆赶到了附近的树林,翘首看去,长天远树山山白,不可谓不情致。进了林中央,便见一人空树下闭目养神,直立休憩。吴邪甫一走近,那人便转头看来,目光清明淡素。
吴邪一下便笑开,喊了句小哥。
那人不应,竟是兀自转头走开;吴邪看罢也不恼,急忙尾随跟上。那人步伐不急,吴邪很快便能与之齐步并行。
吴邪先开口问,“这次如何?”
那人停了脚步。
“五百五十七刀。”
吴邪一窘:“倒也……差不到哪里去。”
“七百九十八刀。”
吴邪晓得那人话里的意思。这是他第五个年头为这人锻出来的刀,前一把在七百九十八击以后崩裂,这一次则是在五百五十七击时便断裂了。他实在不敢对这人说上一次他到底动了什么新奇的念头,然后将之注入锻打的刀里。
一路走着的时候吴邪突觉不妥,他驻步看那人缓缓前行的身姿。在外人看来此人似乎步伐沉稳,可在他眼里分明虚浮无比。他们二人彼此相识五年,这等事情怎会看不出端倪。
吴邪喊了一声:“小哥!”
那人果然应声止步。
“我有点累,歇会儿吧。”
山林上有一个山洞,用以休憩正好。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我本思索既然坚强易折,不如以柔代之。自古有百炼一法,历百次积叠锻合,至杂质尽出,斤两不减,此一来,百炼刀锋如削,刀身如勾,掌间绕指柔。”
两人本坐得疏远,倒是吴邪挑起话头,挪步靠近,直至坐至那人身旁。
“兴许我功夫不到家,柔到了极致,倒像是忍让到了死路的人,最后却不攻自破。左右寻思还是另寻他法的好,否则倒是轮上我没银子吃饭了。”
那人哼了一声,吴邪知他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百炼刀需材极大,实让人不堪其负。
他搓了搓手,继续道:“仔细想想锻炼之法便是这般了,再加整改也不会过于出彩……小哥你力气过人,一般利刃抵受不住,不如自材质方面想想法子,也许能有所突破。”
“只是……”吴邪一转话锋,实在受不了洞里的阴冷,“……小哥,坐久了,你觉冷么?”
旁人扭头过来,见吴邪一脸通红的模样,裹在身上的裘衣和斗篷揉皱在一起,整一只似乎要抖成团。他叹了口气,淡淡说了句,“过来。”
吴邪立即乐乎乎凑过去,紧挨而坐,悠悠长叹,“四时不见,相见总在数九天,真遭罪。”
那人没有理会吴邪的浑话,却是问:“什么材质?”
吴邪无奈道:“暂无思绪……只是一般钢材怕是用不得了。”
一时两人皆陷入沉思。若舍去钢材不用,青铜也必不能用,除却二者吴邪一时也想不出其他法子。此外,还有一事一直压在吴邪心头。那便是,明明是足以将十支大钉轻易削断的百炼刀,为何一到小哥手里便失其锋芒?
其实何止这柄百炼刀,加之以往所锻打的数把利刃,一旦执于他手,总落得不堪一击的下场。真不成是因为小哥的力气过于惊人?
吴邪满怀愁绪,转而道:“这回的刀,我便也只能尽量渗碳,学着以五牲之脂淬火,若能拖上些时日便罢,使不得便劳上你多留意些材料了。”
那人轻点一下头,恰逢两人坐得近,他的长发轻抚过吴邪的耳朵,让吴邪好一阵子晃神。
谈至夜半时分,两人方悠悠溜回屋宅中。
吴邪从冶炼房里拿出用白布包裹的长刀,递给那人。
那人接过刀,一把将白布掀开,随即刀锋划破长夜,刀光阴寒。这是一把上佳的刀。他朝吴邪点了下头,执刀便往山外的黑暗离去。
吴邪远远望着那人走远,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才转过身去,便发现小花站在不远处,目光静静落在自己身上。小花见他看过来,摇了摇头,指着不知何时竟灯火通明的厅房,道一句,“瞒不住了。”
依稀是五年前的光景。
吴邪跪着,如当日雪地不愿屈挠的少年;只是今一回是在厅堂,座上是他的父母。屋外似乎又落起雪来,他恍惚想但愿他的小哥行路畅顺。
正是此时他的父亲开口,“我初当你闲极便作一些无聊之事,缺了技艺,到底上不得台面。如今你倒是越发出息,我便再不能闭耳不闻。可是你真真当我有目却不能见?”
吴邪缄默不言。
吴母终是开口:“我且问你,这人身份你晓得多少?”
吴邪诚实摇头。
“你可知此举会酿成何种后果?”吴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天下纷乱,吴家隐居为求避世,刀剑为杀人之器,实不敢轻率。你却逆其道行之!可知天下神器,不可为也!”
“可总有不得而为之的时候。”吴邪道,“既然天下动荡,则定将有人终之。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便只需恬淡为上!”
“荒谬!”吴父大喝一声,“你可知五年前我为何拒为张家公子铸刀?只因他身上煞气太重,非一般兵器足以承之。兵者已是不详,何况煞气倍之!器物已是如此,遑论天下!”
吴父一话让吴邪醍醐灌顶。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一切刀器执于小哥之手皆不堪一击,原来皆因煞气过重!
吴邪笑,“除却煞气,还有王者之气。张……小哥注定是王者之尊。”
吴母劝言:“既是王者,即便没了外物,也必将临莅天下。”
“……可这是父亲教晓我的: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君名孤寡,高位践莅,素来孤寒。一人能成就天下,然天下却无法餍足一人。”
吴父道:“你成全不了一个天下,却只能成全一人罢了!”
“那我便是,只愿成全一人已矣。”
吴母摇头:“高位者孤寒,弼者亦不远矣。”
“心诚足矣。”
吴邪经回廊返房时,小花正候在一旁。他跟在吴邪身后,至吴邪回房后才道一句,“你哪是为了天下,分明是为着一人。”
吴邪朝他笑了。
小花问:“我倒是想不明白。你分明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知晓。”
“小花你细细瞧过小哥的眼没?”吴邪一脸正色,“他眼里的风景太广阔,仿佛映出来的便是万象浮生。这样的眼,一生只要看过一次便足矣。”
吴邪转身一掩房门,便把所有风雪都隔绝了。
三
第六年的初冬,吴父寒疾复发,挨过一个月便骤然过世。那时吴邪正好铸出这一年来的第一把刀,刀身清寒,刀刃犀利。至数九隆冬时,悲怆过度的吴母辗转病榻,一日在寒天里握住吴邪如冰双手,道:“勿使忧思积,庄缶犹可击。”
那正是深冬时候,风雪簌簌。
琼华漫天的寒天中,小花为吴邪加一件大氅,两人共撑一伞,立于碑前。
小花叹:“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
“风景年年复重来,去人久久不复还。你且让我一人呆着吧。”
小花见吴邪久久不动,只好应下。
“山中湿气重,当心别着冷才好。我回去给你备点热茶。”
他把伞递给吴邪,便小心下山。
吴邪怔怔盯着两墓碑,许久后忽然把手中长伞扔下,一把跪在雪地里。寒气片刻便透骨,阴冷瘆人。
他想及寒冬时父亲于病榻上对自己嘱咐:“自古迄今人人皆道煞气无解,却不知尚有偏门一法。我此番告知你,并非许你所为,仅为不使你成为不忠不义之徒!你好自为之!”
……
吴邪静静跪着。
“……我便不该骗你们的。”
“此生我不为天下,仅为一人。”
“早已不止于成全。”
这一跪恍惚间竟像是一生了。
第七年的深冬,吴邪艰难地褪去伤悲。也正是这一年,他散千金辗转从异邦商贩手中买得雷铁,传说此为藏地打雷时降下来的铁块,深埋地下,常年不锈,由此打造而出的天铁无坚不摧。
且说如今天下大势初见端倪,诸王被剪,余下二王对峙。
而吴邪只想为那人锻造出普天之下最好的一把刀。
漫天飞雪的寒天里,他瞒了小花,身着红边白氅,孤身入山。
刀势如猛虎,以力道承之。刀器愈重,气力愈重。惟今一法,倍其重,承其气力。
这日恰逢风吹雪重,暮雪纷纷,吴邪实在受不住,收了伞便往山洞里一躲,坐等雪停。他仔细抖去身上的雪,缩成一团,开始细细琢磨想:自古措金刀以重称著,我便用措金之术镶铸。所负几何,则所成几何。
这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洞外天地一片昏暗,惟雪落不止。吴邪看天色越发昏暗,实在耐不住便把兜帽盖上,一头扎进纷飞大雪里。
狂雪呼啸,竟比来时下得更急。足下大雪成席,雪厚三尺,迈步艰难。苍宇落尽琼花,半山腰上远眺,长天远树山山白。
吴邪正跋涉在雪地里,一时不慎竟一脚陷入一沟坑里。雪埋了整一条腿,冰得刺骨。他的寒症是自小埋下的,因而吴家上下无人容他受寒。寒症潜伏数年,发作却是去年。雪地一跪,招来的不止盘桓数月的高热,更有小花的咆哮。
他小心把腿从雪中抽出,不过一刻钟,四肢便抖得厉害。吴邪勉力站起,竟还要油伞作杖,蹒跚几步,差点又要倒下。
恰逢此时一手伸来,生生把他稳住,另一手则撑起油伞,将漫天飞絮隔在伞外。
吴邪一愣,随即淡淡笑开。
“小哥你倒早来了几日。”
来人一手撑着他,缓缓往山下走。
“为免雪断山路。”
“今年雪势确重,”吴邪偏头,“对了,尚未来得及贺小哥你初战大捷。实无以相付,这一年我以金、银、铜、铁、锡五色合为一刀,长三尺六寸,权作贺礼了。”
那人沉默半晌,直走至山脚才道,“……吴邪,没有时间了。”
吴邪脸色一沉,回道:“我知道。”
二雄相争,成败只在一举。
他转首远眺远山雪景,天色昏沉,群山寂灭,雪重枝头。
“深冬乍临,我便作了一梦。梦里霁日光风,草木欣欣,暖洋洋的竟像是树下贪懒的猫儿。冬日虽长,谁说暖春就远远不至呢?
“我已寻得雷铁,辅以措金,大器必成。”
吴邪转目看来,张起灵便只觉其人目光炯炯,一如经年以前,寒冬里唯一一抹红边白裘,似要融于雪里,红焰却始终不灭。
“我信你。”
吴邪笑了笑,藏于绒袖里的手探了出来,颤颤巍巍碰了碰张起灵支伞的手,叹道,“真暖。”
撑伞的人瞟了吴邪一眼,没有动作。
“……明年开春,小哥你能来一趟么?”
四
开春雪融,万物回暖。
小花手巧,裁出来的春幡挂枝头上,簇簇摇素风。吴邪则搭了件红边披风,看春蝶流连春柳,喜不自胜。
“开春人忙,你便别抱太大期望了。”
小花立在吴邪身旁,伸手摆弄了一下枝上春旗。
吴邪并未吭声。他静眺远山,连绵起伏,草芽四发。
小花握上他冰凉的手,叹道:“寒随一夜去,春还五更来。”
吴邪摇头,往门外走去,“我与小哥相识八载,多长的寒冬也该到头了。”
小花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及刀房里那一横倾绝天下黑如漆的长刀,满肚惆怅。
吴家迎春简单,向来是吴父书春联,吴母、小花裁春幡,吴邪则剪红纸。至近年,便只余下春幡和剪纸。
吴邪坐于林间树下,在一张红纸上堪堪剪出一只麒麟。而后又细致剪出一只貔貅。随后便是青龙、凤凰。
小花期间来探了他几回,却见他毫无食欲,也无法子,只能陆陆续续替他取来些红纸。吴邪剪纸的手艺不差,剪出的瑞兽皆栩栩生气。
直至入了夜,吴邪才停了手上动作。后来随小花回屋,才吃饱喝暖便被塞进床窝里。
小花替他灭了灯花,淡淡道一句,“往事皆空,莫如一梦。”
“未得三分利,算不得这本钱。”
小花听得此话,不禁一愣,终究是退了出去。
正是更深夜漏时候,吴邪才睁开睡眼,便见窗牖边跃下一人。虽是黑灯瞎火,他却分明从窗外月色中得见一人丰神俊朗踏春而来。
吴邪起身坐床沿边,那人便自木桁上取过披风盖在他的身上,立在跟前。
吴邪也不客气,站起身到高几上点了烛火,对那人说:“引你去瞧瞧炼刀房吧。”
张起灵随吴邪到了刀房,就着烛光便见刀架上一横长刀静卧长夜,缄默而逼仄。刀身劲挺,金色云纹吞吐,刃锋张扬。他正打量前方利刃,一个模糊的念头才跃现,便听得吴邪开口:“此刀非彼刀。”
张起灵转头去看他。
“刀是好刀,却缺了最要紧的一道功夫。这刀小哥你可暂且使着,必能挨上好些时候。”
话毕吴邪便上前把刀拿起,双手奉到张起灵面前。
张起灵沉默接过,刀重于往常,毋宁吴邪需双手捧着。
两人走出刀房,便到了院子里。院子枝头春幡随夜风而动,袅袅不止。月色温润,泄了一地。
却是张起灵先行动作。他放下佩刀,而后轻轻撩过吴邪的披肩长发,轻轻挽成一髻。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木簪,稳稳插于其中。
他静静注视吴邪的脸,只觉八年光景不过此间,也不过如此。
吴邪问:“簪子你买的?”
张起灵道:“我雕的。”
吴邪暗喜,却不明言,他朝张起灵走近几步,把头按在那人宽广的肩膀上,沉默半刻便道:“入冬时候,能倾天下的刀,必大成。”
张起灵未动分毫,抬首只见月色懵憕,漫山遍地尽皆春暖花开。
“如若我得胜归来……”
吴邪却已接过他的后话。他的眼里仅有的那一盈月色,夜宵清光,斯人如月,长愿相随。
“夜夜流光相皎洁。”
愿我如星君如月。
第八年的春日,空枝春气暖,新芽静待花。
五
第八年的冬日竟冰冷得吓人。
积雪浮云端,白华铺林席。
“……以牲血辅以牲脂淬刀,淬火後可使刀刃锐利,刀背柔韧,这已是老生常谈。真正炼刀顶峰却是以人祭刀,非以人亡于刀下以祭鬼神,却是以人身将利刃推至极致。一则祭炉,人身入炼炉,以此提温,加热锻打,尽出杂质。二则以人血淬刀,更能使刀锋坚硬,无以能断。二者并之,刀器煞气倍之,以应其主。”
吴邪猛然惊醒。窗牖外北风肃杀,雪落如撒盐。他慢悠悠起床着衣,终是披上那件红边白裘。高桌木匣子里放着的那一支木簪子,肌理滑腻,刻纹细致。他认真把簪子插于发髻上,便出了院子。
东方欲晓,吴邪在院里翱首一眺,遍目苍凉,风能动地,雪能连天。才走进刀房,他便见小花在炉边守着。
吴邪一怔,倒是小花见了他,便道:“来炉子边取个暖。你已几天未合眼,才睡这么些时候可够了?”
吴邪脸有急色:“才大清早你怎的先来了?今日可没些功夫。”
“许你来不许我来?”小花笑了,“且说这刀你锻得新奇,明明昨日刀已大成,你偏吊着这么些时候,是为着今日什么?”
“哪有可新奇的?你陪我熬了好些日子,且回去歇着吧。”
小花正被吴邪推攘着,却丝毫不让步。
“吴邪你打的什么算盘?”
吴邪摇头。
小花一下被气笑了,“你真以为我不晓得?年前你为天铁散尽家财,而今你为了一刀不眠不休,如此端倪我还能瞧不出来么!”
吴邪动作一滞,半晌苦笑道,“那你可愿成全我?”
“你成全他,我成全你,这世间哪有这门子成全?”
“怎会没有?滚滚尘世意树空花,只愿最好年华皆献予一人,为其生为其而死,到底了不过盼着成全他罢了。”吴邪顾自叹息,“人生俯仰之间,短不过少儿早夭,长不过八十高龄儿孙成堂。活至耄耋却心怀遗憾,何苦至此。我不求轰烈,但求无憾。”
“吴邪你是活得糊涂了!”小花低吼一声。
吴邪却眯起眼睛笑了,仿佛偿天下至好之愿,“天铁能承小哥力道,煞气却无以排解。唯有以煞止煞,方为上策。”
“祭以人命,制煞止煞?”小花面上含霜,“何人予你此法?既能以牲祭炉,何须以人多此一举?你若要为他而死,何妨做刀下第一亡魂?以血献祭,断断不比你去祭炉的差!”
“小花你不懂。”
“入魔的是你!”小花蹙眉哀叹,“本该是我天真,当年一见当知你泥潭深陷;却不想八年以后,你还能以命相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何能辜负?”
哪知吴邪一听此话,竟猛地捂着眼吃吃大笑起来。
——声音听在耳里,声声抑扬,声声泣血。
小花神色恤恤,忙上前察看:“你这是怎的?”
“斯身得之,得幸父母。若父母要偿,子自当相还……只是何苦……何苦讳言避谈,咄咄欺我?”
小花手起,欲慰吴邪,却在闻得此话后,不禁大骇:“你是说……断断不是吴姨。是吴叔,是他么?是他诱你入的歧路……可,你明知却……”
“父亲以为我不知……我当真不知?以人身淬刀,比于牲畜为之,血脂皆一,何如?父亲并非要我为忠义之徒,仅是不允我作不孝之人。他宁要我死,亦要保全家声……!”
小花惊得无言:他以为这八年来仅自己一人看得明明白白,却不知他亦是半个局中人;真正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竟是欲置骨肉于死地的血亲……
吴邪把手自眼上拿开,眼里一片阴郁决绝,“雪白风月,软红浮生,冷灰寸心。我舍不得辜负双亲,自亦是舍不得弃绝我的小哥。时命要我死,我自当赴死。”
小花提腕紧抓吴邪肩头,力气沉沉。他方知万辞莫辩,但以吴邪此生唯一逆鳞作劝:“功成凯入,得四海之望,人还无思归,又当如何?不过是成全了你自己罢。”
吴邪心一软,竟再说不出话来。
“别日何易会日难,三分利准不了,如何算来这本钱?我便只盼你能挽回这局。大抵算来,张起灵所生之日,必是吴邪所幸之时。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你便不想看看江河汇流人长久?”
院外风雪硕硕,贯连天地。便在那一瞬,炼炉传来巨响。两人乍惊,忙走近细察。原是了所铸之刀抵不住连日高温,爆裂开来。
吴邪怔怔盯住炉中烈火,一时受不住便瘫坐在地。
小花忧心地凉,忙将吴邪扶起,约莫算得吴邪是断了这想念了,现下不过是一时经不住打击,便道:“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倒是我卖了一回丑。”吴邪苦笑,“数罪加身,贪一晌欢愉。心有余念,实难放下,只能挑担而行,潦草过了便是过了。若有朝一日……路至穷途,再来算这账罢。”
俛仰逝将过,倏忽几何间。连绵八年的重雪,雪融归川,终将润泽大地。
六
张起灵归来的那一年,正是阳春时候。那时吴邪正千方百计躲着小花,在正院里急欲将层层厚重外衣脱下。张起灵进门之时,见的就是吴邪才把外衣脱下、狼狈不堪的情景。
吴邪被推门声吓到,一时不慎竟把衣裳落地上了。再抬眼一看,来人是腰佩长刀,一身黑衣,飒爽利落的心上人,整一个场面尴尬无比。
吴邪讷讷喊了声小哥,张起灵即颔首答应,上前几步,把自己的斗篷脱下,覆吴邪身上,继而把地上的外衣拾起。
吴邪气绝,小声道:“日子早转暖了……”
张起灵摇头,反客为主领着吴邪进了厅堂。
小花正于桌上布置早膳,见张起灵来了,轻哼一声,复又返回灶房里。吴邪心知小花心肠软得很,自是替张起灵张罗早饭去了。
吴邪引张起灵入座,笑问:“你倒是来得早。”战事初平,本该是百忙抽不出身的时候,人偏又来了,倒让他好一阵惊喜。
张起灵拿过桌上的热粥,以调羹搅和一阵,便舀起一勺送自己嘴里,冷暖适中,便又舀起一勺,递吴邪嘴边。
吴邪一愣:他的小哥何曾如此屈尊?他忙伸手欲把调羹拿回来,却遭张起灵一避。吴邪见他意已决,便乖乖张嘴。
整一碗粥喝罢,吴邪见张起灵神色自若,不禁松一口气。哪知下一刻张起灵却倏地喊了声“吴邪”,让他嗓子里一口气复又提起,神色张皇。
张起灵好笑,言道:“你怕什么?”
吴邪忙摇头。
张起灵神色自若,继续道:“刀尚在……那必是世间至强利器。”
吴邪敛眉苦笑:“你可名之?”
“诀邪。”
吴邪心下一震,无边的慌恐仿佛没过头顶,慎得人慌。
诀者,别也。
张起灵却是伸手理了理他的发鬓,缓缓道:“吴邪,泽国江山初定,但求天下日久承平,故而我不能留下……你可愿,随我走?”
吴邪一惊,片刻后闷声笑了:“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张起灵一怔,抚发的手随之停下。吴邪直目看进他的眼,里头是初平的天下,壮阔无边,风和日丽。如此辽远的大地河山,仅一人看,实在寂寞。
吴邪见张起灵眼神一黯,模样实在可怜,便抬腕抓住他落在自己耳边的手,淡淡道:“勿要诱我说那话。”
抬眸便见张起灵含惑双目,吴邪禁不住笑,红了一脸:“……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
张起灵心头一震,却见吴邪翻过他的手掌,无比虔诚地于手心烙了一吻。
“倘有一日,你我……”终至诀别时候……说着吴邪便哑言了。
“山河升平子同归,山林作伴,松桂为邻。”张起灵笑了,道:“绝不相弃。”
吴邪也随着弯了笑意,许诺道:“长愿相随。”
便如了那山石吧,从来不可转,今日为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