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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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去ICU,是MSF营地的ICU。黎晓因劳累过度而被急救的那一次。我白天在巴格达城里,晚上去找他,帐篷里没有我到处找才找到ICU。原来他生病了,那仅仅是我当时肤浅的理解。
重症监护病房,索兰向我解释,这是ICU的全称。我这才明白他那次的“生病”是由多么严重。
夜班护士告诉我他去水房了,追到一楼的水房,看到他坐在椅子上面睡着了。
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我来找他谈。因为他来到伊拉克一切的痛苦都是我给他的,我知道由我来提这些事情他会是多么反感甚至是厌恶,但这都是我的报应,他怎么惩罚我,这都是我应该受得。
“哈桑……”
他的阿拉伯语发音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我听到最多的还是他轻声呼唤人的名字。
走廊里回荡着水滴的声音,从这头回响到那头。我站在门口任凭这空旷的声音鼓动我的耳膜,那一声声呼唤敲击着我的心。我没有叫醒他。
直到一声机械的电子声响起,咕嘟咕嘟的开水声惊醒了他。
一个不小心,杯子被他碰到地上摔碎了,使他更加清醒。呆坐了一会儿,盯着茶杯的残骸,不知他想看什么。好像把每一个碎片的轮廓都仔细看过了,才移开视线。
这个时候我已经走到他跟前,想要伸手擦掉他的眼泪,却不敢。
“你到底,一天要哭多少次?”
我感到他的颤抖。
“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偏过头去擦眼泪,不理会我。
水蒸气让水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迷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便凑近些。
“我想死。”
我知道。
“如果没有你,我早死了。”
如果没有你,我也早就去见阿拉了。
“你现在又让我生不如死。“
我真的不知道,明明救了你却让你这么痛苦。
“你让我跟你说什么……是谢你?……还是怪你……怪你救我吗?”
我是脸上也感觉湿湿的,也许,不是水蒸气。
“对不起……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我的脑袋就像那煮沸的开水一样乱成一团,“清真寺的事,也对不起……我没想到……”
“别说了……”他弓着身子,痛苦地捂着脸。
我控制不住自己,弯下腰抱着他,抚摸他的背。
天哪安拉,我怎么可以任他这么痛苦却不闻不问?我都做了什么?我要怎么补偿他?我要怎么拯救他?怎么拯救我自己?看到他这样,我比自己被千刀万剐还要痛。
从发丝到额头再到眉毛,我的吻只为除去他的痛苦。直到我忘情而又放肆地轻啄了一下那柔软的唇,我心中的火焰腾地一下被点燃,动作开始变得粗暴,不再是为他解除痛苦,而是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占有和疯狂的施暴。
“不……嗯……别这样……”他的力气不小,可在我面前却显得不堪一击。我钳住他的两只手,解开他的衣服,他却突然发力挣脱,使劲甩开了我。他一推,仿佛把我给推醒了。
水滴声还在寂寥的回响着,我的心情还没有平复,手激动地还在颤抖。他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时隐时现,那是在压抑着感情的爆发。
我想我该说点什么,原本就是来找他谈的,怎么给搞成了这个样子?安拉你告诉我,面对他,我要怎样最才能保持冷静?才能不被感情所左右?
带着一丝残留的水蒸气,白衣一闪,人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果然,他走了之后,我冷静多了,呼吸也变得均匀。
我苦笑。天使始终是天使,无论恶魔怎样引诱他,都永远保持一尘不染的高洁,绝不和地狱里的人同流合污。
黎晓,你会救人,你能就那么多人,为什么唯独无视我的痛苦?你眼前就有个病入膏肓的人,可你却视而不见。
天使普度众生,却忽略了地狱里的魔鬼。
贾巴尔和亚辛喜得贵子,他们已经是我们分区的第二对正规夫妻了。早就私定终身,只等上面允许。亚辛的大肚子一直遮遮掩掩的,没想到上面的许可一下来就激动得早产,好在大人和孩子都平安,算是双喜了。
可第一对被许可的正规夫妻——索兰和乌米尔,这么多年却毫无动静,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任有再大的抱负也只能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里苟活。我是在救人,却救得都是些杀人者……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这么痛苦,或者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那样的话我也无法安心闭眼。”
医者仁心还是大过了保卫伊斯兰世界的圣战。索兰不是冥顽不灵的穆斯林,也不是热血激进的伊斯兰青年,他接受了高等教育,在现代文明社会生活过,他是一个医生,更是一个父亲。带着这样双重的身份,他对生命怀有感恩的疼惜和痛心的矛盾。宁愿斩断自己与孩子的缘分,也不愿他生下来受苦。
“这样痛苦的轮回,从我这里结束吧!”
尽管痛苦,却也心安理得,也许下辈子,索兰能体会到天伦之乐。
小孩子刚刚出生,香香软软的小身体,迷蒙的眼睛,嘟着小嘴一脸不快的样子,仿佛我们吵了他的午觉。
我们几个人在婴儿床边逗孩子,婴儿房门口的那个白色的身影我当然没有忽略。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也许是很久没有见我了吧!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令我一阵恍惚,好久没有看到他笑了。
“卡罗,你来一下。”贾巴尔招呼我到外面说话。
那支我曾经递给黎晓的烟,现在贾巴尔把他递到我手边,他熟练的点烟吸起来,我有一丝诧异。很想问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贾巴尔是土生土长的库尔德人,标准的穆斯林。
“你上一次去巴格达是什么时候?”他突然问。
我想了一下:“差不多两个月前,怎么了?”
他弹了一下烟灰:“你还记得一个中餐馆吗?”
“雁红……”我不由自主的念叨出来。
“看来你知道,”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我就不做什么解释了。”
贾巴尔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意中也去了那个中餐馆,雁红仅凭女人不可思议的直觉猜到贾巴尔会认识我,便与他攀谈。
“他知道你叫卡罗,我便不得不重视。我们行动一向都是用化名,”他迟疑了一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我皱了皱眉头:“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拍拖你找大夫给她的伙计们看病,别的就没了。”
松了一口气,有种保住了秘密的感觉。
“你是不是和她提黎晓了?”
我笑了一下:“这世上医生多了,又不是只有黎晓一个人。”
他听不明白,没有回应我。
这世上还有这医者仁心的好医生不多了,我跟雁红却赶上了,不知是福是祸。
自此,再去巴格达,雁红哪儿是去不得了。我和贾巴尔都暴露了,那地方就变得危险了。贾巴尔从来果决,打算就此毁掉那个中餐馆,死无对证。我以中伊素日关系稳定,关系和谐,不能用这么过激的方法解决问题为由反驳了他,这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雁红没有错,她不该死。
我发现自己变得心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除了不回宿舍,不出任务,我的生活和黎晓没来基地时基本无异。易卜拉欣的心思我猜不透,也许是因为最近风声紧,才不派我执行大任务。
偶尔下到编队做做指导,教那些从各地慕名而来参加圣战的热血伊斯兰青年开第一枪。偶尔去帮出任务的队员们做准备,自己也定期打打靶保持手感。当然,偶尔也回去医院转转。
他在医院里越来越如鱼得水。起初还有人因他异于周围人的相貌而排斥他,他却也不急不躁,只做好自己该做的。时间长了,众人被他的能力和才华所折服,慢慢地接受了他。
曾经偷看过他做手术。寒气逼人的手术室里,他上半身冷静的像一尊雕像,只有前臂和手在动,却灵活地叫人眼花缭乱。
听索兰跟我说,有次一个截肢的伤员动脉大出血,一道下去血液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出,黎晓很敏捷的躲过,并冷静的止血。
“他有时真的太冷静了,不像个正常的人,”索兰十分担忧,“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在被什么东西煎熬着,却拼命让自己保持平静,一切看上去都波澜不惊。他这么活着太累了。如果是经历的那些事让他变成了这幅模样,我真的觉得特别痛心。”
小酒馆的人稀稀拉拉的,我和索兰都微醺。
“卡罗,你还是那么在意他吗?”索兰也不避讳,有话直说。
“我在意,又能怎么样呢?”
索兰和我说了很多,这么多年的朋友,他不希望我被黎晓毁了,我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
“怎么正常,什么叫正常?咱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我盯着杯中残酒,“咱们生在这样一个国家,赶上这样的时候,即便没有基地,没有圣战,也是要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家园,怎么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
我这一生经历的正常生活只有在美国留学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每天习惯性了晨昏定省的做礼拜,我真的以为自己是美国人了。
“现在基地里有这样的条件了,哪怕只有几个月,几天,你也有这样的机会,那是你出生入死赢来的啊。”索兰越说越急,“我看不得你这样子,你不能这么消沉卡罗。”
没有回应他,只是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只知道我每天要面对两具行尸走肉。白天是黎晓,晚上是你!就像让人勾去了魂儿一样,不知道你俩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整天都这么不开心?
“他说他想死。”我闷闷地开口,“我后悔了索兰,我为什么要救他,闹成现在这个样子……与其把他带回来,两个人都受苦,还不如让他死在那里!”
“卡罗……”索兰欲言又止,“你…你心里那么苦吗?”
“我苦,不光是因为他。你说希望我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是不想,是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皱皱眉,我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我活着,手上沾满鲜血的活着,他也活着,踩着别人的尸体活着。索兰,你说,我们俩要怎么好好生活?”
“卡罗你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的!你为什么去杀人,去执行那些任务,你十二岁就明白了就可以坦然面对了不是吗!”
圣战,肃清伊斯兰世界。我曾经以为那是我人生的全部主题,可以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随时准备献出生命。但我遇见黎晓之后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愚蠢。对,那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在为自己开脱。
“罪孽深重,安拉,安拉,我该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