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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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袭击事件后的两个月,我再也没见过卡罗。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我更不可能去树林里找他。然而市区里不断出现的恐怖袭击还是让我了解到,这段时间卡罗并没闲着。
同时,MSF就更闲不下来了。不光要处理在袭击中受伤的人们,我们还要面对等待已久给的,更加强大的敌人——瘟疫。
时间不可阻挡地来到了春天,各种各样的传染病也悄无声息的降临。春季常见的传染病我们都有重视,并做了预防措施。一直以来营地内部的卫生都是很好的,是按国际高标准要求的。
起初,对于这个没有证件的乞丐,我们是拒不收治的。因为直升机一架一架地不停飞过,就意味着我们将有若干伤口要缝合,谁有闲工夫去看一个乞丐哪儿出了问题?可就是因为我们忽略了这个来自巴格达贫民区的乞丐,才把瘟疫带进了营地。
MSF最早创新的就是疟疾的急救包,所以面对小范围的传染还是可以控制的。但忙中出乱,那几个星期所有人的工作重心都在处理恐怖袭击伤员上,前段时间安逸舒适的生活也让我们对传染病的预防放松了警惕,疟疾这种比我年龄还大的传染病就这样不可遏制地传播开来。
常有先例,有病人求生意志坚定心态良好,甚至能战胜癌症病魔。可若没有求生意志,哪怕是吃了救命的仙丹也是无力回天的。
在眼见许多患者最后虚弱无力地多脏器衰竭,在我眼前咽气后,我的精神几近崩溃,快要被打垮。最近那个安拉,又换了方式收人。无论是传染病还是意外,那些挣扎着求生的人我已经看得太多,不再抱有对生命原始的尊重和对死亡的恐惧,最后的最后仅仅只是麻木了。那种力不从心,无力回天的感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病魔不要降临在我头上。
但事实上,我倒下去的一刻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反而异常轻松。终于可以不用整日面对死亡的冲击,我终于可以歇歇了。
开始寒战的几日真是难捱,真是裹多少东西都冷得不行,痛苦地恨不得死去。后来发热的几日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反应没那么大,感觉和普通的发烧没什么区别。贴着冷帖,我清醒的时候甚至还能看一些病例。
那段日子过得非常恍惚,我甚至记不清自己具体病了多久。只记得每日醒来的时候,原本一直在照顾我的哈桑不知被谁弄到床上去睡了。我的冷帖也被换了新的,被子也是掖好的。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能是谁呢?脑海中很快出现了一个如雕塑般落寞的轮廓。是他吗?如果不是,还能有谁呢?我明明已经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还来找我做什么?
哈桑应该去上课了。孩子们被保护的很好,没有人被传染。我慢慢挪着步子,刚掀开门帘,营地一片混乱的场景就映入我眼中。看来疫情期还没过。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恶臭,勾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呕…呕……”
吐得最厉害的那几日,柯林来过一次,想要确诊是什么类型的疟疾,但化验没成功。“法西斯”怕哈桑被传染,想让他搬去别处,交给别人照顾,他却固执不肯走,只好每日给他做充分的预防工作。
想这些事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发现有个人在轻轻拍我的背,还递来纸巾。我剧烈地喘息,意识一片混乱,根本无法顾及他是谁。然而Marlboro的味道悄悄的钻进我的鼻子里,一阵刺激。
我转过身,他托着我虚弱的身体。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竟是布满血丝的,眼窝深陷,几夜未睡的样子。下巴上胡茬密密麻麻地长了一层,低头关切地看着我。
我没精力和他对视,错开目光慢慢说:“大白天的还来?”
刻意使用闲闲的语气,仿佛之前的争吵不曾发生过。他什么也没说,还是那么瞧着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刚说的是中文。
叹了口气,我闭上眼睛。想家了。
冷。刚赶到寒冷,就被圈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快走吧!求你了……”乞求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传出,“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什么啊……”我什么也不管了干脆靠在他身上,“我走不了…好辛苦……”
我感觉他抱紧了我:“黎晓……”
卡罗的手上沾满鲜血,可这越来越浓重的危险的气息却不是来自于他身上的。与之相反,他越来越让我安心。
突然反应过来,我用力推开他:“别传染给你……”
“没事儿!”他又把我按进怀里,“都抱好几个晚上了……”
话说的我特别别扭,还没来得及反击他,又被他骇到了。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必须听我一句,快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我…我不恨你!我从来没恨过你!
差点脱口而出,我控制住情绪:“到底为什么?”
“你不必知道,你只要尽快离开就好。”
有心听,没力做。后来的后来,我想起这件事真是无限感慨。当时若真走了,而今恐怕更要后悔。然而,我后悔的有何止是这个?
胸口上虚弱地跳动的这颗心脏,拜他所赐,我被全镇为心肌炎类型的疟疾。第一阶段已经过去,呕吐不那么眼中,发冷发热我也不管了,任由其发展。因此除了日常的胸闷气短,我几乎适应了疟疾所带来的所有症状。
哈桑还是被带走了,即使他不情不愿。他清楚地知道我所患疾病的严重性,所以每次来看我的时候都跟见最后一面似得。看他穿着防护服只时露出的两只眼睛里流露出悲戚,我哭笑不得。小孩子也许有天生的第六感,往往能预见未来。我也许真的不行了,过不了这关了。
唯一不敢做任何防护措施接近我的人就只剩下卡罗。他每晚必到,常常陪伴我渡过寒夜里最难挨的时候。我的意识并不那么清醒,只是每日清晨,我快要醒来的时候,都会听到他说:“黎晓,我该走了。”而此时,我常常是一脸的疲惫,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病中的我,对卡罗的依赖已经无法控制。我应该感到不安的,因为他敏感的身份。然而他却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心之感,让我沦陷。
也许,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呢?
按正常的生理周期,该到我体内的病毒的退潮期。但这病似乎退得有点慢,一直退了两个礼拜才不再发寒,我也终于在柯林的允许之下走出闷了许久的帐篷。
“黎,你还是去西去吧!”摘下听诊器,柯林说,“化验结果表明你不再携带病毒,去西区的内科病房吧!”
柯林难掩疲惫,想必是这段时间忙的,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走:“我还是留下来帮你们吧!”
“不行,你刚痊愈,不适合这种超负荷的工作,你根本受不了。”
“可是……”
柯林抬手把我的话堵回去:“这么多年MSF一直都是这个规矩,我们必须保证救援人员的安全。”
我差点忘了,我身在一个组织之中,一切都要听指挥的。
收拾好东西,柯林准备走了:“内科一样可以锻炼人的,别那么迷信手术刀。”他鼓励地拍拍我的肩,“你还年轻,大有可为。”
我被调去西区的事情很快被提上日程。一大早“法西斯”就送来防护服,并催促我收拾东西。哈桑不情愿地帮着我,以后恐怕我不能再带他了。
走的时候,以前外科熟识的人都来送我了。虽然都穿着防护服,但我还是能从露出的眼睛判断出他们都是谁:弯弯的最有感染力的一定是提多,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憨憨的、四周是黑皮肤的是博格特,他伸出大手与我交握,我记得我告诉过他中国人都是这样寒暄的。艾莉安娜还是那么热情洋溢,隔着防护服都要吻我。伊利安无不紧张地告诉我,我走了以后他要做第一助手了。柯林嗔他少说两句,怕影响我心情。弗兰克•威利,我要记住“法西斯”的名字。
我记得那天就像开欢送会一样,我见到了来伊拉克后合作过的每一个人,就连哈桑都从课堂上跑出来。本来我一直忍住没哭,一见到这个小人儿就忍不住了。西去真的不远,大家却搞得跟仿佛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也许是我现在回想的缘故,也许的冥冥之中这样的安排,那天的告别真的好像永别。我只记得,我泪眼婆娑地回望他们的时候,影像渐渐变得模糊,越来越远……
在西区内科病房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如果没有病危到要急救的病人,一天都坐着的情况时有发生。真的就像个养老院一样的安逸,可我不能真的做一个老人。内科有几位当地出身的白衣天使,我时常拜托她们帮我补习阿拉伯语。
然而,安静下来,就常常会胡思乱想,想这段日子经历的人和事。虽然经常会有不真实之感,但收获的那些感受却是真实存在的,我没办法忽略。
“您不要心急,很快就能恢复!”我已经重复了N遍这句话了,可是这个阿拉伯老头还是不依不饶的。问题是,我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眼见月亮升起来,我的生物钟即将进入睡眠状态。
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一个身影闪进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并把那个老头安抚睡了。
“他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让他去朝拜,这你也听不懂?”
我叹了口气:“太专业了!”
原本以为,我到了西区就不会再见到他了,谁知他还是追来了。
“太晚了,我要睡了!”我下逐客令。
“黎晓……”他欲言又止,“你…很怕我吗?”
“没有啊!”我回头看他一眼,继续铺床,“怎么这么问?
卡罗的神情,让我一阵恍惚。
韩宇,对,是韩宇!同样的神情,也曾出现在他的脸上。
“别这样,”我偏过头,“很多事情,你没有选择。所以,不怪你。”
他应该是还在介怀那件事,我却不愿纠缠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救过我的,我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你真的这么想吗?”他激动地问。
“是啊!”我认真的回答他。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他一字一顿的说:“明天上午九点半,到小树林等我,一定要去!”
破釜沉舟,他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说出这句话。
“你们…又要做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问。
他不敢与我对视,甚至不敢面对我。于是,我也转过身铺床:“如果是的话,请不要把我卷进去。我现在没有精力掺和你们的事。”
想起那几次惊心动魄提心吊胆的帮助,我就以身冷汗。如今这样的身体状况,我真是有心无力了。
“你不怪我,对吗?”他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怪我……。”不断的呢喃低语,悉悉索索地传入我耳中。
几次了?任他这样为所欲为的任性,任我这样的放纵?面对他,我发现我很难理性起来。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愤怒,也让我不忍心严厉地对他。虽然他是个杀人者,是恐怖分子,但他又救过我那么多次。最难以忘记的还是那天在拼命哭,他安静沉睡的脸庞。
抚上胸前的手,我叹气:“卡罗,你怕死吗?”
“不怕。”他又抱紧了一点,“我怕你死。”
够了,足够了,到这儿就可以了,再往下说就过了。在巴格达,每个人过得都是有今儿没明儿的日子,谁也不要做什么承诺,那太廉价了。
“你是穆斯林吗?”我好奇地问。
“算是吧!”他话里透着无奈,“我知道你是无神论者。”
我轻笑一声:“与其说是无神论,不若说是哪个都信,因为对一切心里都没底。”
他扳过我的肩,话锋一转,严肃地说:“有我在一天,你就不会死,你只要信我就好了。我就是你的信仰!”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愣愣地看着他。
“我不求你回报我什么,只求你不要恨我……”
人身体的很多炎症最先都表现在体温上。第二天一大早,七号病房一下有四个病人发热,急得我团团转。
“如果是传染病怎么办?必须先隔离!”我刚从疟疾灾区出来,对此十分敏感。
“怎么可能?我们离传染源那么远,再说病人也没有什么其他症状,不会是传染病的!”内科一个以死板而闻名的医生与我理论。
“你难道没有修过热带病学吗?病毒是有潜伏期的!”
也许是我的话有意无意地侮辱了他,他气急败坏地回我:“你…你的错!要是传染病,也是你把病毒带进来的!”
我无奈了,这样吵下去也没有结果。无意中偏头看了一眼表,9::25,已经发热这么久了,总是,无论隔不隔离,都不能再拖延病情了。
等会儿,快9:30了。这时间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和卡罗约定的时间。再等我一会儿吧!处理完病人我马上就过去。
跟那个胡搅蛮缠的医生争论了一会儿,我就慢悠悠地往小树林的方向走。到那边一定会经过哈桑他们的小课堂,一想到一会儿会见到那个小屁孩儿的笑脸,心情就格外舒畅。
眼看就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卡罗突然如鬼魅一般蒙面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到后背遭到重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如果我之前知道我会下地狱,我当初一定会多抱抱哈桑,捏捏他的小脸儿,还要跟大家多嘱咐几句。或者,我不会离开北京,不会离开陈子非。
“黎晓,对不起!”这是我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真的不喜欢别人跟我道歉。
陈子非,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让我也体验一下什么是地狱。这样我就能更加理解并感受你的内心世界。我们有了相同的经历,成了一样的人。以后就不需要那么痛苦的互相折磨,无论什么都不会把我们分开了。
子非,我真的很想你。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