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若得知交复何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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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渊衡走进正堂里,岚殊听到脚步声,回头朝正走过来的温渊衡看去,却看到对方竟然没有束发,身上衣袍也是随意披着,如水垂顺的墨发轻易便从一身青色锦缎里分辩出来,岚殊一时有些惊诧竟忘了行礼,目光直直的落在温渊衡身上,温渊衡也未说其他的,视线落在岚殊身上,站在那不动声色的任由岚殊看着。
他想起第一次邀眼前这人赴约时,对方就是穿着一身霜色衣衫,静静坐在晨光里,清俊温暖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眼。而现下,对方依然一身霜色站在眼前,像是裹着月光一般静静站在那里,无端让人想要上前一探究竟。
两人静静看了半晌,岚殊脸上突然升起一抹红晕,有些不自然的拢袍行礼,却让温渊衡上前扶住手阻止了这略显见外的礼仪,岚殊抬了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温渊衡,温渊衡却笑道,“这只是私下见面,不用多礼。”
岚殊碍于之前漓央楼那一晚的事,温渊衡一接近就多少有些不自在,垂了手有些拘谨的笑道,“那我就依言唤你一声温公子,不行那些酸腐礼节了。”
温渊衡听罢却是一皱眉,这声寻常的温公子,让他另有一丝不快,但这不快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笑着引岚殊走向后堂,“从岚府过来不算近,应该还未用膳吧,正好同我一块用些简单膳食。”
岚殊跟在温渊衡身后穿过后堂,从一条碎石铺就的幽静小路走出一个种满枫林的园子,入眼的却是一汪静湖,湖面上飘着数片残荷,半轮圆月的身影落进湖水中,轻云静流,一串连续的石栈浮在水面上,岚殊不由得一声轻呼,看着眼前的景色,从方才的大堂走过来的一路所见,温渊衡的国公府远不止从外面看起来的那般,比起气势恢宏的外观,国公府的内里明显更加层楼叠榭,丹楹刻橹。
从枫园里走出来,不一会儿却突然下起了细雨,如同牛毛般,贴在皮肤上便是一层冰凉,湖中半圆的月被乌云藏起了身影,周围也暗上了些许。随在两人身后的书南适时上前递上一把油纸伞,岚殊看着眼前如同细雨一样突然出现的伞被温渊衡接过去,然后撑开开便撑过了自己的头顶,温渊衡也站到了岚殊身侧。近来入夜之后总会有雨,所以书南在出后堂时就捎上了一把,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把伞递给温渊衡后,他与岚殊的小厮便不再跟随了,立在湖岸看着两人继续往前。
温渊衡带着岚殊走上石栈,石栈由石柱钉入湖底而支撑,共有三十六级,从湖水的此端连向彼端,而这处湖泊名为鹿亭湖,整个国公府围湖而建,府中景致盎然多样,另人目不暇接,简直十步一景,百步外便是另一个世间的感觉。
“小心些,别掉进了湖里。”温渊衡走在岚殊身侧,顺手便搂住岚殊入了怀,在岚殊有些惊慌的抗拒时,俯在岚殊耳边轻轻道,“下着雨又只有一把伞,不近点就会淋湿了,这石桥很窄,我搂着你好些,不然掉下去会更麻烦。”
岚殊只好安静伏在温渊衡身侧让他搂着,温热的掌心贴在腰迹,两人几乎是面贴面的紧紧靠着,岚殊紧张得呼吸都放轻了下来,脚下石桥恰好能让两人如此踩踏在上面,一步一步的缓缓向前移动,岚殊看着对面那个突然显得有些遥远的湖岸,脸上就烧了起来,而且烧得越来越热,连耳根也烫了起来,身体就愈发的僵硬,一丝声音也不敢泄出。
温渊衡紧搂着岚殊,对方身上丝毫变化都能清晰感觉到,几乎在他搂上的瞬间就僵硬着的身体和发红的耳根让他温柔的扬起了嘴角,他喜欢岚殊这样小心青涩的反应,于是手下就搂得更紧了些,同时又叮嘱岚殊,“仔细脚下的石桥,下雨恐怕会有些湿滑。”
岚殊一听就更贴近温渊衡了些,脚下走得更仔细更缓慢,同时为了缓解这种莫名愈演愈烈的尴尬,岚殊也开口提醒,声音却有些不稳,“你也小心,掉下去伤了风寒就不好了。”
温渊衡轻声应着,撑着伞拥着岚殊缓缓的走到对岸,上了湖岸,温渊衡便放开了岚殊,手中消失的温暖却让他有些留恋,岚殊在温渊衡放开手的瞬间呼了口气,轻轻退离开些许,一小段因紧拥而显得漫长的路走下来,他面上如同烧起来了一般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怕被温渊衡瞧见,就微微侧垂着头不去看对方,温渊衡见状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了笑,然后撑着伞走在岚殊身侧带着他往前走上一条种着翠竹的石板小路,竹林间悬挂着小巧的灯笼,里面明烛长燃着,照亮了脚下的路径,这是温渊衡独居的小楼,除了他,岚殊是第二个踏足这里的人,就连府中亲近的人除了侍于此处的仆人之外也没有谁上来过。
竹林里突然吹进一阵晚风,撩动层叠的竹叶如浪潮的碎响连成一片,岚殊听着这叠浪一般细腻的声音心情也渐渐的放松下来,走在温渊衡身侧也渐渐的显得自然,岚殊朝前面看了看,然后问“温公子要带我去哪?还没到么?”
“很快就到了,殊是不是累了?”温渊衡低头询问,顿了顿又问,“我这么叫你可以么?公子公子的叫着,总显得生分不自然。”
“呃,可以……”面对温渊衡突然亲昵的叫法,岚殊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转过视线却接触到温渊衡自如的目光,便应着对方道,“那……我便也唤你单字,不唤你公子了,衡。”
一声‘衡’破喉而出进入耳中,温渊衡似乎满意得眉眼更柔软了,对岚殊温柔轻声道,“走吧,就在前面点就到了。”
竹林的尽头是一间独立的幽静小楼,古朴却不失风格的建筑,小楼外是一个宽阔的院子,院中种植着各色花草,树木掩映其间,院中四角各自环绕着一处亭子,青藤累穿绕梁,攀爬上亭角又垂落下来,温渊衡带着岚殊走院门一旁的亭子里穿过,然后停在西面的一个主色澄黄倚着一树海棠而建的亭中,岚殊踏进亭内时抬头看了一下亭子上方的石匾内的刻字,此亭名为澄秋亭,那其他三处也是按照四季来建造布置的了,到有些独具匠心的意味。
温渊衡让人在亭中石凳上覆了软垫,又加了些炭火,才邀岚殊落坐,然后让人把膳食都盛上来,岚殊惊讶于温渊衡的细心,于沙场杀伐数载的铁血将军,竟也有些细腻的心思。
将膳食尽数累盛于桌后,婢女和小仆就都退了下去,亭中只有温渊衡和岚殊两人,温渊衡揭开一个瓷盅的盖子,来处于食物的香味随即入鼻,温渊衡取碗盛了一碗汤放在岚殊身前,“先喝碗汤暖一下胃再吃其他的。”
岚殊看着身前桌上那一碗早着层层白雾的汤,仅闻味道他也知道这是老鸭汤,用慢火定要细细熬上个三四个时辰才能熬出来的,小时候娘亲就时常煲老鸭汤给他喝,没想到阔别了近十年,在温渊衡的府中却闻到了几乎相同的味道。
一碗汤细细吹成温热喝下去,只觉不止腹中温暖了,那股暖意顺着肠胃爬到了四肢,流进经脉里只觉浑身都是这股怡人的偎贴暖意,雾气蒸腾着蒙上眼睫,岚殊眼中湿软一片,儿时的回忆如近在眼前般,令人无限回味到不敢打破。
“这盅汤一定是用了数个时辰才熬成的吧,儿时娘亲便时常煲这烫,味道意见不差分毫。”岚殊看着身前的温渊衡,尝过汤汁的舌尖探出来在嘴角细舔而过,又缩回去,温渊衡拾起银箸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放进岚殊碗中,“尝尝这个。”抬头起却从岚殊明亮的瞳人中看到自己的面容,眉锋舒展开,嘴角扬着,不由得有些微愣,这晚他似乎一直都在笑着,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松的笑出来过,而像这样与人同桌用膳,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在闲聊声中用罢晚膳,温渊衡令人撤下膳食,另外布上一壶温茶,翻杯倒了一盏放在岚殊身前,岚殊看着这样细致周到的温渊衡不由得笑道,“衡这般细心的人,不知谁家女子能有幸嫁入国公府得你细心呵护着,让人称羡。”
温渊衡端过茶盏抿下半盏,杯子落回桌面,看着岚殊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那些事太过遥远,到未曾想过。”温渊衡眸中暖成一片,薄唇扬笑,半开玩笑道一句,“像殊这样温柔宁厚的人,谁若是娶了你怕也是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衡惯会说笑了,我为男子,而非女儿家,什么娶不娶的。”岚殊笑里带了些恼意,知道温渊衡这一句是玩笑话也没有真的生气,顿了顿,漆黑目光漫去远处的景色,嘴角柔软的挽了个笑,“到是这一生,不言嫁娶这等俗事,我只想寻得一人,与我共游这万里山何,同赏这四时之景,若能如此到也无憾。”
收回目光,岚殊端起杯子抿了半盏温茶,漂亮漆黑的眸子倒影进那盏碧色茶汤内,“而这人,不论贫富,不论男女,只要一心便可。只是这一生要求一心之人又岂是一件易事。”岚殊说着抬起目光看着温渊衡轻轻的笑了起来,这是他此生说得最离经叛道的话了,却也真是他心中所想,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想厮守一生的人,但他并不急,他知道他总会遇到这样一个人的,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没有遇到之前他不会急,而遇到之后他想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也会是让他能付出全部的开始。
所以那人是高矮胖瘦,是贫富贵贱,是男是女又有何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否一心而待,从一而终而已。
温渊衡看着眼前的岚殊许久没有说话,而岚殊垂了目光细品着杯中的香茗,一时间四周只剩脚下的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吡啵声。一声炸开的炭火声里,温渊衡突然问起岚殊,“殊既然已经应了两次邀约,可还敢应我第三次邀?”
岚殊闻言抬头朝温渊衡看过去,问道,“不知是何邀约?”
温渊衡顿了声色,手抚上拇指上的血玉板指,片刻后方道,“此次邀约没有时间,若说要有也可,那便定一世。我一生抱负,不为方寸之地,而是放眼于天下,但终觉独行难免孤单,所以虽然也想览遍天下佳景,不虚此生,却无人相伴成途,殊可敢陪我?”
一席话说完,温渊衡静静看着岚殊,眉目一如既往的温润,而岚殊听完温渊衡的话,心下顿时掀起无数波澜,撞击着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声强过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直迫进生命最深处,让岚殊久久未能平静。藏在袍袖中的右手轻轻的弹着甲盖,这是他自小就有的紧张或者需要细细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突然有些明白第一眼看到温渊衡时呆掉的自己,也明白了总是不由自主的探听着温渊衡一言一行的自己,明白了收到温渊衡请柬时心境难平的自己,也明白了此时坐在温渊衡身前心绪难以平静得不敢泄露一丝一毫的自己。
如潮水般静静漫开的笑软了岚殊眼角眉稍,他依然如方才那般端坐着,但身上一直以来的疏远之色却淡了不少,岚殊端坐于夜色之中,半副身容被火光暖着,身后的发丝在夜风里轻轻扬着柔软的弧度,他温声回答,“这番邀约殊自当欣然应邀,人生难得一知己,若能引以为知交,岚殊夫复何求。”
深秋的夜风从院中卷过,复又吹回来,盆中炭火也被吹得颤抖不已,亭外深秋夜风缠绵送寒,亭内却温暖而静谧,美好得让人柔软了所有情绪和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