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的时分，已见了阳光，睁开眼，暮春算是彻底醒酒了，只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去寻水喝，这才想起张大还睡在下面，想着坏了，可别冻坏了，赶紧穿好衣服下楼看去，果然，张大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打着，这不是，得了风寒了么。
    “你怎会这般的不小心，竟睡在了桌上，不冻坏了才怪。”暮春的语气虽是责备，但也是担心。
    “呵，没事，过两日便可见好了。”张大低着头，看着地板慢慢说道。昨个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想了也是奇怪，平日里他若是喝醉了醒来时肯定什么都不记得，可偏偏昨日的事情他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想起暮春那般欢快的模样，心里就堵得慌，好像这些年，都没见她那般的开心过，可真见了她这般吧，他心里又不是滋味了。
    “相公，你，不开心吗？”暮春似乎察觉出了什么，试探的问他。
    “没，没有啊。”张大听她这般问，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口是心非的答道。虽然他极力的想掩饰，却还是失败了。
    “不会了，以后不会了。”暮春看着他的神色，心中已是了然。他，果然。。不由觉得五味陈杂。
    “什么不会了？”张大不由有一丝慌乱，她这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吗？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丝卑劣了，他是对他好，努力的对她好，却不希望看见她真正的开心，这算是对她好吗？
    “不会像昨日那般，胡言乱语了。”暮春回过头，看着他笑着说，也许，她是欠他的吧，若没有他，她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所以，听从他的意愿，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
    “娘子。”张大拉着她的手，轻轻的颤抖，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是知道的，是知道的！可她没有怪他，一丝一毫的都没有，那样坦白的笑容，好像只是在说四个字：我不怪你。
    “相公，你可知道？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天。”暮春轻轻的抓住他的手，安慰他：“无论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我，不是吗？”
    是，是吧，他也不是那么肯定，他是断然不会伤害她的，但是他会伤害自己，可这种伤害，更是在伤害她，那，这还算是一种保护吗？
    “反正在我心里就是这般想的，所以相公你也不许多想。”暮春轻轻的倚在他的怀里，轻轻的说了这些话。
    张大静静的搂着怀里的人，听她说的那些话，心，狠狠的颤着。
    这一天，平静而美好的过去了，就像当初那样，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在看见张大第一眼的时候，暮春就明白，尽管不般配，非常的不般配，可这个人定会和她有一段说不清的故事，那末，现在这个故事，是要到结尾了吗？可一切却又如初见时那般灿烂。不知为何，暮春有了这样的感觉，但是，不再慌乱了，该来的总会来，与其在忐忑中等待，不如踏实的过好每一天，人生，若是能有一刻是真实的，想必已然足够了，何况还能有上一天，暮春不再觉得悲凉了，此刻，无论发生什么，她是真实的，那就够了。她，不怨不恨，没有期待，因为期待是一种负累，真正折磨人的并不是痛苦和仇恨，而是那隐约的希冀，那才是真正的恶梦，人因贪而后嗔再后痴，一切都因欲，才会孽。而她，早已经什么都不去想了，她不过是，这茫茫尘世的一粒尘埃，何必介意，何苦介怀。就这样，暮春不知自己做了一夜什么样的梦，醒了，睁开眼，脑中留下的还是刚才那般的感觉，不由的轻轻一笑，自个，什么时候那么看得开了。
    初九了，不知为何，最近总习惯算着日子过了，好像是，某个倒计时吧，是什么呢？暮春想不起来，倒是张大提醒了她，说着没几日，到暮春生辰了。
    正月十三啊，多熟悉的日子，暮春竟有些想不起来了，呵，还有五日吧，只是他们早已打算好了要走，怕是要在路上过了。想想初六那日请人吃饭，酒喝多了却是忘了告别的事了，也罢，一码归一码。趁着日头好，上街转转去吧，一家一家的去告别，会更有诚意些。于是暮春拉着张大便出门了，张大开始不愿，但是暮春说，反正早已人尽皆知了，何必躲着藏着，干脆大大方方的在外面走上一遭，这么多年了，她从未这么坦荡过，心里，早已憋出一阵闷痛了，只想着好好的走在太阳下面，好好的用自己的身份看看这个世界。果然，不带一丝掩饰的走在街上，感觉真的不一样，这是自由的感觉么，其实和张大在一起，暮春从未感觉过不自由，可是却从未可以这般，肆意的做上一回自己，人真的是很矛盾，又也许是想要的东西太多吧，偶尔能够任性一下的人才是真的幸福吧，可她的任性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明白她懂，因为，幸福两个字，从来就与她李暮春无缘。
    街上很多人都对他们恻目，其实认识张大的人并不是很多，只是知道渔绣的人却不少，之前因为怕影响行情，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不去传说是谁发明的渔绣，而今因为前几日的那场闹剧，很多人都看见了，也明了了，根本不是那样的版本，也许这两日又有人添油加醋了些吧，从路人的耳语中，暮春听出来些端倪。
    “哟，那不是渔绣娘子么，果然好生漂亮啊。”
    “简直是天仙啊。”
    “莫不是那水中的金仙，在这显灵了？”
    “这张老实是修的什么福啊，竟得了这么个美妻？”
    “仙子啊，简直就是仙子啊！”
    “真不是凡人啊，想那渔绣也必然不是凡品！”
    听着这些话，暮春不由的觉得好笑，之前传她貌丑的时候，个个当她是恶鬼一般讳莫如深，现在一见她真颜，却又是另一番说法了。难道人的容貌，就真的那般的重要吗？一个人即便是心善，若是生的不美，总是要被传出几分丑事，而一个人生的美貌，那似乎就连她摸过的东西都是香的了，不免觉得分荒唐。其实她自己觉得自己不过是算清秀，五官也算端正，但断断是到不了倾国倾城的地步，可能正是有了之前的传说和对比，现在就生出了一个更加荒唐的传言。若她真是仙子，又为何要受尽这人间疾苦，又无法得到解脱。
    只是看那张大，对那些夸赞倒很是受用，一直傻呵呵的笑着，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为暮春的美貌忧愁，因为大家看向他二人的眼神，只有艳羡，却无猜妒，更没有垂涎。他不由的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边偷看暮春，他家娘子确实是越来越美了，不同于多年前那个清冷傲决的小丫头，现在的她已然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芍，人欲比花更胜娇。也许，他之前的决定是错误的，他并没有权利，将暮春藏着掖着，而是应该给她，正常人的生活，也许吧，是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了，张大看着暮春的样子，她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但样子都是一直很轻松的，也许是和他一样的感觉吧，如释重负。
    他们就这样，一家家的登门到访，然后说过几日可能要远行了，也许只是出去游玩几日，也许就不回来了，听的人家直拉着张大不许他走，说着过去的事没什么，想着他也是有他的难处，没有人那么的小心眼会跟他们过不去的。张大看着暮春，笑笑说着只是想陪她去散散心，这些年亏待了她，想陪她好好去看看这个世界。暮春听了这样的话，不由的心里一暖，其实他对她，已经足够的好了吧，只是他还是觉得不够，还在对她更好。那日，他们留在了最后告别的一家吃了晚膳，这是暮春第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与不熟悉的人，一家老小，围成一团吃着饭，有些拘谨，但是看见主人家的小孩童们，天真的眼睛对着她不停的望着，便温柔的笑起来了，这些孩子，果然可爱。
    累了一天回到家里，便早早的洗漱了，躺在床上，暮春想着，这里的人很热情，她想，她是喜欢这里的。可是，这里也有不喜欢她的人，比如那个赵家少奶奶，还有那些凶悍的神婆，今天吃饭的时候听了个消息，说是那日赵柳氏去张大家里闹了之后，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气的柳老爷胡子都竖起来了，就把她关在了房内，说是有失体统，等着明日赵府的人接她回去，想必这件事情也就罢了吧。其实，麻烦是没有了，可是暮春还是想走，尽管很喜欢这里，但还是想走，因为她觉得不安，非常强烈的不安，总是觉得走了就好了，明日吧，明日收拾完东西一定要离开。带着这个念头，暮春进入了梦乡。
    初十了，今个入春，眼看一年，又是一个轮回。暮春和张大依然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屋子了，在这里也住了有半年了，这里也充满了多许回忆吧，明知道不能安定下来，却总以为能安定。暮春不由的叹了一口气，罢了，这便是命了，抗争不过，只得从的。
    看见暮春这幅模样，张大欲言又止，其实那闹人的人今日便要离去了，他们二人，若真要住在此处，也不是不可，可为何娘子她又非走不走呢，看她眉眼中，透露的也尽是不舍，为何又要这般的为难自个呢？思索了些许，他还是开了口：“要不，娘子，我们就不走了吧。”
    “不好，不好。”听清了张大的话，暮春摇摇头，不同意。
    “怎么个不好啊？你我二人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了个落脚的地方，为何又要匆匆离去呢？”张大叹着气，他其实也是心疼她，这些年，要她跟着他躲躲藏藏四处奔波，实在是苦了她了。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好。”其实暮春也想不出非走不可的理由，事情都过去了，是都过去了吧，这里的人还满友好的，即便是那样欺骗了，也没有与她计较，可以说，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寻到一处这般安逸的地方了，可她为何却总想逃呢？是不是她太多心了。
    “娘子啊。”张大看了看她，顿了顿说：“要不我们等过了十三再走吧，那日是你生辰，我不想与你在路上过。”
    “嗯？”暮春想了想，点点头，也许要走，也不差这几日吧。
    “你同意了？”这个答案有点出乎张大的意料，原本以为她会一刻不停的赶着要走的。
    “嗯，同意。”暮春依旧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在收拾着包裹。
    “好好好，待到那日，我好好的带你去街上逛逛，去各家店里都吃吃，也不枉我们在这里住了那么久。”张大立刻兴奋的说道，其实他也很想像别家的夫妻那样把暮春带出去，堂堂正正的带出去。
    “好，听你的就是。”暮春看他那样，笑了，这个人永远那么简单，想什么都放在脸上了，即便自个此刻心中忐忑不安，也要配合着他微笑。
    这二人便继续收拾开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钱财是必要的，好在这段时间攒了不少，只要不是去非常富庶的地方都是绰绰有余的，再说有暮春那一门手艺，去哪里都不会愁吃穿的，再有就是一些随身的衣物，尤其是张大送暮春的那只木钗，虽然已经很久未带了，但暮春一直都珍藏着，最后就是一些做绣活的工具了，现在这套用得十分顺手，暮春也就舍不得扔在这里。不过他们二人也早有默契，这屋子，不卖。连同靠近海边那间旧屋，他们已有两处房产了，暮春想着的是，即便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也不要卖了这屋子，这里是她的家，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她和张大一点一点置办的，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虽然算是比较简朴，但也都花费了他们心血，说不定哪天累了倦了，还能回来过过，如果可以有以后，也许会回来养老吧。呵呵，养老，突然之间，暮春就想到了白头到老。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于愿足矣。
    也许，憧憬着的是幸福，却不知，早已进了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