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暮春便早早的起了身，梳洗妆扮一番，来到婆婆的门前请安。婆婆端着茶，在嘴边慢慢的吹着，抬起眼皮看了她下，问道：“今个这么早可有什么事。”
    暮春俯首作揖，轻声回道：“回婆婆，儿媳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倒是讲讲看。”张家老主母放下茶杯，凌厉的看着她，“不会是峰儿又闯什么祸了吧。”
    “不是，不关相公的事。”暮春被她看得非常不自然，垂下头小声说着，“是儿媳自身的事。”
    “你有什么事，当讲不妨。”知晓不是来告自己儿子状的，语气稍许缓和了些。
    “是。”暮春直起身站在一边，慢慢的开口，“儿媳自嫁进张家已有约莫半年多了，却至今未能为张家添上一男半女，深感其疚。”
    “哦？”似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题。婆婆扬起了眉，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儿媳深思过后，想必是自个的身子不争气，没有自小就好好打理，幸好在娘家时曾经读过些医书，明白些药理，又经过一位远房行医的亲戚指点过，得知一个生孩儿养身子的秘方。”暮春缓缓的继续说着。
    “这些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婆婆看着她，听不出语气里是责备还是什么。
    “儿媳斗胆，之前不说是因为张家是大家，有大家的规矩，怕是随意说用药这些坏了忌讳，”暮春显得有些胆怯，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婆婆，“如今儿媳见二老思孙情切，又恨自己不争气，才会斗胆提出，望婆婆见谅。”
    “你这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们张家虽说是大户人家，但思想却也开通的很，来，过来这边坐着。”婆婆示意她坐下，拉过她的手，脸上多了些笑意，“只要你能为张家添个男丁继承香火，你就是我们张家的好儿媳，这张家主母的位置也迟早是你的。”
    “多谢婆婆。”暮春不习惯婆婆突得对自己这般的亲切，“儿媳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说得什么傻话，”婆婆似乎是想到了孙子，高兴的很，“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秘方是？”
    “回婆婆，那是我家亲戚祖传的秘方，因我爹爹有恩于他，见我又天资聪颖，便传了给我，至于内容，便是些山药，当归，白芍之类可以补充气血调理任冲的药，因为是秘方，所以不能说，请婆婆见谅。”
    “不管是什么，只要有效就好，如果你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也不碍事。”婆婆似乎对她不是完全那样的信任。
    “谢婆婆关心，这几味药普通大夫确实开得出，只是这秘方上分量会有出入，效果才不同。”暮春轻轻的说，“如果婆婆不放心，大可叫大夫验药便是。”
    “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进药的事，还是审慎些的好。”
    “儿媳明白，多谢婆婆关心。”暮春继续说着，“儿媳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
    “儿媳想要亲自去抓药，”因为紧张，声音稍许颤了下，“一则，因为是秘方，分量要求的比较精细，还是儿媳亲说比较好。二则，儿媳的身子，需要多走动才行，这样更有益于活舒络。”
    “好吧，你是该活动活动了，”婆婆似乎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叫春艳陪你同去便是。”
    “多谢婆婆。”暮春起身作揖，“那儿媳便告辞了，不再打扰婆婆清休。”
    “去吧，好生的歇着。”婆婆示意她可以离开，暮春便缓缓的退出了婆婆的房间。出门转身后，暮春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太好了，第一步总算是顺利。
    今个是初八，还没来得及反应，四月就悄悄过去了，五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燥热起来。才到巳时，太阳已经高高挂在空中了，暮春挑了件薄绸衫，梳个发髻，插上一支琉璃钗，跟管家领了些银子，便带着春艳出门去了。来到城里最大的回春堂，走到掌柜面前，春艳上前说道：“掌柜的，这是我们张家的少奶奶，今个亲自来抓些药。”
    “大少奶奶好，我是这回春堂的掌柜刘福，今个怎么亲自来了。”药铺的刘掌柜的连忙弯身点头问候。
    暮春笑了笑，说道：“刘掌柜不必客气，因为有些事儿要特别交代，所以就自己跑来了。”
    “大少奶奶请吩咐。”刘掌柜客气的点点头，张家可是回春堂的大主顾，一般都是下人来抓药，今个难得能接触到主子辈的人物，自然是要热情的招呼。
    “春艳，”暮春侧过身，对着春艳：“去隔壁街给我买些桂花糕，听说那里的桂花糕好吃的很。”
    “这。。”春艳面露难色，老夫人可是吩咐了要看住少奶奶拿药的。
    “叫你去便去吧。”暮春往春艳手里塞了银子，“你只需给我买上一盒桂花糕，剩下的当是谢你跑腿的。”
    “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暮春给的银子，足够抵她半月的供奉。反正都是主子，开罪哪个都不好，能有好处收，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快去吧。”暮春对她会意的笑笑：“早去早回。”
    看见春艳踏出了门口，暮春才转过身，对着刘掌柜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了，难得出门，有些嘴馋。”
    “大少奶奶无需介怀，”刘掌柜虽是明知她是故意支走丫鬟，却也不会多问，只是礼貌的笑笑，问道：“不知道大少奶奶想要抓些什么药。”
    “照这张方子抓吧。”暮春递给他一张方子，上面都是活血通脉的几味药，也是她预备将来透露给夫家人知道的药方：“先抓一个月的份量吧。”
    “好咧。”掌柜的接过药方，开始去抓药。
    暮春就在四周打探，这回春堂真不愧是城里最大的药房，药柜一排排的列着，围满整个大堂，可能都有上千味药，各类药草又分等级品次，从外向内依次排列，最里面的自然是最名贵的药草，雪莲，灵芝，鹿茸，山参之类的。
    “大少奶奶，这是您要的药。”刘掌柜已经把药都打包好，放在了柜台上，“一个月的份量，三碗水煎成一碗水喝。”
    “多谢刘掌柜。这。。”暮春拿过药包，欲言又止。
    “大少奶奶有话不妨直言。”刘掌柜便追问道。
    “刘掌柜不知，有些话小妇人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暮春面露难色。
    “大少奶奶但讲无妨，回春堂受张家照顾多时，可谓是自家一样，大少奶奶不必拘谨，有话尽管直言。”如果有机会能跟张家拉近关系自然是最好不过，刘掌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好吧，既然刘掌柜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必有所隐瞒。”暮春依旧表现出为难的摸样。“关于我相公。。”
    “大少爷怎么了？”原本以为只是后院的事，如果能扯上当家作主的，更容易拉近关系了。所以刘掌柜更显得热心了。
    “我相公常年流连那种地方。。”暮春一脸的难为情，轻声说道：“相信刘掌柜也有耳闻。”
    “是，是。”刘掌柜点点头，露出同情的神色。
    “唉。。”暮春怅怅的叹了口气，说道：“公婆总是盼望早日抱上乖孙，但其实相公他，他身体早已经垮掉了，气弱血虚，传宗接代又是谈何容易。”
    刘掌柜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的同情着暮春。
    “幸好我娘家有个远房的表叔，深谙医理，告诉过小妇人一支秘方，可以滋养男精，怡情补肾。”暮春继续放低声音，还塞给了刘掌柜些许银两，说道：“但这毕竟是家丑，不可外泄，所以我才故意支走春艳那丫头，还请刘掌柜一定要替张家保密。”
    “一定，一定。”刘掌柜高兴的接过银两，不停的点着头。
    “至于方子，不便写在纸上的，所以就报给刘掌柜去抓便是，只是。。”暮春顿了顿说，终于说到最重要的了，她不由得有些紧张，这刘掌柜也是经营药铺多年，对药理也自然是非常熟悉，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大少奶奶请讲。”刘掌柜见暮春有些迟疑，便追问起来。
    “只是，只是有一味药要分开放，这味药特别些，每次只能放固定的份量，不然只会有害处。”暮春努力掩饰住自己的紧张，咬着嘴唇说道：“这味药便是鹿含草。”
    “鹿含草，明白。”刘掌柜点点头，中药博大精深，五花八门，有这些规矩不算奇怪。
    “是的，这个还请掌柜一定要留心。”看刘掌柜没有怀疑，暮春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便说出了几味与鹿含草相配的药材，也同样的要了一个月的份量。
    掌柜包好药后，暮春付了比原价要多的银子，掌柜的心领神会，高兴的收着了，并且答应着一定会替张家保密，随即又交代学徒给暮春倒茶歇息。暮春慢慢的喝着茶，直到等到春艳买完桂花糕回来，春艳回来的时候，暮春发现她头发上多了只簪子，看样子她确实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故意多逛了会才回来的。看来，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是在暮春的掌握之中，好久没有这种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感觉了，也许就是从来没有过，但，现在所做的一切，暮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在拯救自己还是把自己推向一个更深的深渊。
    鹿含草，有名鹿蹄草，鹿衔草，味苦，甘，性平。主要功效是祛风湿，补肾，止血。但是如若将此药用在女子身上便又有另一种奇特的功效，那就是止孕，长期服用这种药草，无论怎样的行房都不会怀有身孕。暮春费了那么大周章，便是为了要得到这味药。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为张家诞下任何子嗣的，这是她唯一可以为自己做主的事，从小到大，她也只做了这一次主。虽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感觉却是一种无法言明的兴奋和喜悦，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这是她可以对张家做的唯一抵抗，而这种抵抗，让她第一次有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种满足和快乐是任何锦衣玉食都无法给予的。暮春嘴角不由的上扬，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她不能快乐的太过明显，她能做的，就是继续再安安分分的做好张家的少奶奶，然后在每次被那个所谓的丈夫凌辱后，冷冷的等着看公婆失望的表情。因为无论他们的儿子再怎么努力，她都绝对不会为张家生下他们所期盼的乖孙的。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花园，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很想到这里，因为即使只是看着某个人的背影，心里都会觉得很宽慰，更勿需说是能说上几句话了。而心情好的时候，更想到这里，因为喜悦比忧伤更让人忍不住想分享。只是，只是，她的喜悦，却是无法说出口的，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他微笑，希望他能体会；到一点她现在的心情。
    “少奶奶。”正在四处寻望着他，却在身后传来亲切又熟悉的声音。
    “谢师傅。”暮春回过头，轻轻低了下头。几日不见，他似乎更俊俏些了，害的她都不敢正视着他，像是怕心会从心窝里生生的跳出来一样。
    “不敢当。”小花匠见暮春这般摸样连忙后退了几步，生怕冲撞了她。
    “你。。”暮春明显的有些失望，她本以为他会像她一般的渴望见她，渴望到不顾一切，但是在他心里，他始终是把她当少奶奶看待的，始终是把她看做张家少爷的妻子。思及至此，暮春实在有些气不过，她每日思念的都是他，可他却对她却是这样的生份，便说道：“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着我？”
    “少奶奶。。”谢正依旧低着头，不敢逾矩。
    “你，你不是很喜欢看我的吗？”说出此话，暮春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些都是她心里的秘密，并没有想过要说出来，但不知为何，却忍不住都道了出来。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谢正立刻面红耳赤，连声谢罪。
    “谢师傅莫要这样。。暮春并没有，没有怪罪之意啊。”暮春说话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小，这样的话未免太过大胆，好像她是很喜欢被他偷看一样，虽然是事实，但是要说出口，也太过羞人了吧。
    “少奶奶。。”小花匠的也满面通红，被揭穿的尴尬，杵在那不知道说什么才是。
    “对不住，暮春唐突了。”好像是自己说错了话，暮春赶忙回言。
    “不不，是小的不该对少奶奶有。。有非分之想。”这话倒也说得坦白了。
    “非分之想？何谓非分之想啊？”暮春立刻转忧为笑，他竟然承认得这样的干脆不由得像逗他几分。
    “啊少奶奶。。”未经人事的少年，哪见得这样的阵势，不由傻了眼。
    “噗。。”暮春不由笑出声，这少年甚是可爱，让她忍不住心花怒放。
    “少奶奶。。”少年呆呆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比那最美艳的一季花都盛开得灿烂，让他不由得看痴了看傻了看醉了。
    “恩。”被他这样看着，暮春不由害羞的低下头，现在“少奶奶”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已经不是任何含义的语词了，她已经忘记了这个称谓对她而言是何含义了，只知道这是他对她的称唤，她的耳里，只听得见他那暖暖又温柔的声音。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止住了，连呼吸都似乎不再存在，天地凝固在他和她的一守一望之中，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这一刻，他望着她的眼，似乎就是一切得永久，身边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洒满整个花亭，清晰的花影映着人的身影，一缕微风，从身边轻轻的吹过，拂起耳边的发，撩拨着悸动的心。此刻，暮春多想扑进他怀里，把头深深的埋进他温暖的臂弯里，用他身上温暖的味道去洗涤净她一身的疲惫，让她可以闭上眼睛，好好的好好的，放下自己心中的疲惫。甚至，她愿意为了这一刻放弃掉身边所有的一起，名节，身份，全部都不重要，哪怕只能换来一刻钟的厮守。只是，她却是永远都无法有勇气去这样做的，她要顾忌的太多太多，她生存的意义，从前是做个贤良淑德的李家小姐，现在是做个出嫁从夫的张家少奶奶。如果失掉了这些，那她的生存将变得毫无意义，她现在还无法变成一个死人，所以还是没有办法去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选择，这就是女子的命运，女子的悲哀。也许是从出生那刻也许就注定这样的悲剧，又也许是她无意中犯下了什么罪孽，才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风大了，我还是回屋吧。”暮春苦笑了下，轻轻的说，转过身，慢慢的走出花园，她不会回头看他现在的表情，她也不能看，回头一步，便是更深的陷入一步，不止是她，还包括他，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会伤害到他，尤其是他承认了对她有特别的感觉之后，她更想好好的保护好他。而就这样离去，也才是最好的保护他的方式。
    其实她知道，在她转身过后，那个眼光，还是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完全消失在那道视线里。知晓，也就足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