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内铁蹄飞舞，战鼓声声，一改往日楚地江南水乡的秀丽温柔。这密布的兵甲，漫天翻飞的旌旗上龙飞凤舞的黎字彰显着晋阳城破，楚国兵败。黎国的十万大军在黎王子擎的统领下，不过数月便将这号称天下富饶之最的楚国收入囊中，不费吹灰之力。
    烽火之后，刃血犹存。除了驻守的黎军，晋阳城内不见一人。与外城的一片死寂恰恰相反，此时的楚宫欢声雷动，盛况空前。
    黎楚两国臣将分坐于晋元宫大殿两侧，而原本属于楚君云信的龙椅上，斜倚着黎王子擎。他姿态慵懒，表情闲适，手中把玩着一盏白玉杯，看也未看殿内向他俯首的楚国君臣。
    楚云信身边不乏忠烈之辈，以太傅沈傲为首的一干人眼见着黎子擎竟似一点都不将楚王放在眼里，不禁愤愤：“黎王这是何意？我主虽败，君威犹在，怎能容你这样污辱轻视？！”
    钟磬音戛然而止，殿内正在畅饮的黎国众将皆面带不屑的向他望来。黎子擎长眉微蹙，目光不满的扫向暗处：“做什么停下？继续，孤喜听军乐，奏一曲入阵曲来听听。”
    沈傲素来孤傲，见黎子擎竟理也未理他，不禁又沉声喝道：“想不到黎王身为一国之君竟是如此的心胸狭隘，真以为凭你这暴虐的手段就能收复我楚地万民了么？”
    黎子擎持杯的手一顿，目光冷冽的扫向他，嗤笑一声，悠悠道：“楚王连自己的臣子都管束不了吗？如此，还说什么君威犹在？真是可笑。”
    楚云信垂下的头慢慢抬起，对着黎子擎一派恭谨道：“陛下说的是，云信身为亡国之主，何谈君威。”
    沈傲身为太傅，于他有教养之恩，眼见一国之君如此卑微的向着亡他国家的人俯首称臣，不由悲怒交加，“楚云信，你不战而降，妄为楚国之主。沈傲管教无方，辜负平候嘱托，不敢苟活于世。”说着便猛然起身，拖着年迈的身躯撞向殿内石阶。
    “拦住他！”
    黎子擎一声令下，众人急急奔走，却仍是晚了。眼见着腥红的血水自石阶处蔓延而下，适才还一脸麻木的楚臣皆满面哀痛，就连原本不屑于他的黎国大将，也不禁面露敬色。
    黎子擎坐在高处，将殿内众人的表情一一扫过，最后落在面色淡漠的楚云信脸上，淡淡笑道：“楚王好城府，忠臣之死，竟也不能令动容。孤实在佩服的紧啊！”
    楚云信面色不改，声音亦是淡淡：“太傅固守沉规，不懂变通。云信也很遗憾。”
    乐声阵阵，舞衣翩翩，本该喜乐的大殿因着沈太傅的死，也因着楚王的这句遗憾，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气氛中。
    黎子擎目光不离楚云信的脸，戏谑中隐现刀锋。
    良久，忽听得黎将中有一人道：“陛下，听闻楚有三绝，不知臣等今日可有幸一观？”
    闻言黎子擎将目光移向说话之人，复又惬意的靠坐在龙座的椅背上，淡淡的哦了一声，懒懒道：“雷将军既如此说，孤也想看看。不知楚王可有异意？”
    楚云信唇角微动，尔后略带歉意道：“怕是要陛下的兴了。现如今潇湘曲已失，扶苏琴避世不出，而飞天舞……”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黎子擎挑眉：“怎么？”
    回答他的却是另一道清越的声音：“回陛下，飞天舞瑞和郡主前些日子抱恙在身，不过月余的将养，现下应也好利索了。”
    黎子擎寻声望去，见是一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俊逸出尘，竟是难得的好模样。
    男子见他目光扫来，不待他发问，便率先行礼道：“宋湛见过黎王陛下。”
    黎子擎闻言不由一怔，平远君宋湛才名天下，他身后的宋氏更是坐拥平远郡百余年，近些年虽因诸候割剧的影响，日渐没落，倒是不曾想他竟会入楚为臣。想到此，他意味不明的勾唇一笑：“平远君，你御前失礼，不怕孤治你不敬之罪么？”
    宋湛却并不畏惧，反而朗笑一声，道：“陛下君临楚地，宋湛鞠躬尽瘁还来不及焉敢心存不敬。”
    黎子擎闻言大笑：“平远君倒是变通得当，进退有度。”说罢，目光扫过楚云信，意味深长道：“既然瑞和郡主已然痊愈，那便请她来为孤献上一舞吧！”
    宋湛闻言向着身侧道：“有劳公公。”
    跪在地上的黄门侍郎看向身前的国君，楚云信唇角微动，终是什么也没说。他在心里暗叹，向着高位上的黎王躬身施礼，急急出了大殿。
    静心苑本是楚宫里妃嫔思过之所，楚宫无冷宫，然而进了静心苑的宫妃却鲜少能在思过之后重新得宠的，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楚宫的禁忌。
    端和郡主连真原是先太后的侄女，丞相连渊的独女，且她虽同楚君有婚约之名，因尚未进封，按礼说无论如何都不该待在这静心苑内。然而，三月前，太后先逝，连相因贪污受贿、挪用灾款、欺君妄为等十八宗罪被楚君赐三丈白绫于府中自尽而亡。府中百名家眷勒令被逐出国都，永不禄用。
    掌控楚国政权数十年，楚国最大的氏族就这样于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而连家唯一幸存下来的端和郡主因救驾有功，特赐静心苑思过，免了她千金之躯奔波流离之苦。
    黄门郎轻扣门扉，小丫环素心小跑着过来开门，看看天色又忍不住小声嘟囔：“褚公公，大半夜的来扰人清梦。”
    褚公公闻言苦笑：“素心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有心睡觉。”
    素心揉揉眼睛不满道：“什么时候？天不是还没塌嘛！”
    褚公公不理她，偏头朝里头打量，问道：“郡主可安歇了？”
    素心瞧着他额上的薄汗，转转眼珠道：“早就歇了。你有什么事跟奴婢说也是一样。”
    褚公公瞧她小大人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哎呦，小姑奶奶，你可别闹了，此事非同小可，耽误不得。”
    素心却不买帐：“王上派你来的？他自己都成亡国奴了，凭什么还来管我郡主？！”
    褚公公气得跺脚：“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楚国兵败对你有什么好处？”
    素心眨眨眼睛，理直气壮道：“好处多多，起码再不用受他的气了。”忽又小声低喃：“郡主……郡主也会再受到什么伤害了……”
    褚公公闻言本要出口的话到了嘴边成了一丝叹息，看着苑内的光景不由叹道：“郡主自小养在尊处，哪里过得下这等凄苦日子……”
    房内却传来另一道清灵的声音：“褚公公说的哪里话，谁也不是生来富贵就能一生为尊的，你说，是也不是？”
    苑外两人闻言抬头望去，只见房门口不知何时这亭亭立了一个女子的身影，一身素衣，长发未挽，手提着一盏宫灯静静的含笑看着他们。明明是极精致明媚的一张脸，却让人觉得清冷摄人，连带着嘴角的那丝笑也无端透出几分寒意。
    褚公公猛然回神，几步上前拜倒：“郡主。”
    她侧身让开，淡淡道：“连真早已不是什么郡主，当不得公公如此大礼。”
    褚公公俯身不起，带着三分哭意的声音哀求道：“郡主天性纯良，本无过错。王上他心中有结，还请郡主不要怨怪。”
    连真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公公说这话连真不敢认同。往昔种种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况且他如今……”她顿了顿又嘲讽一笑：“一个亡国之君，我已不屑同他计较。”
    褚公公抬头擦下额头汗珠，见她如此说，心下虽不赞同却仍是松了口气：“郡主既这样想，那便请与奴才一同前往晋元宫晋见黎王。”
    主朴二人分言不由面色一变，连真将按捺不住脏话出口的素心拉到身后，勉强平静的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褚公公不敢与她目光相触，低头沉声道：“黎王闻得三绝之名，特传郡主于晋元宫一舞。还请郡主快些准备。”
    连真脸色苍白的后退一步，手中的宫灯脱力摔在地上，灯芯跳跃间，几滴烛泪血样的殷红，在这暗夜里无端透出几分妖异。
    素心扶着她颤抖的身子，担心地问：“郡主……你还好吧？”
    连真摇摇头，压下心头的甜腥，冷声道：“是他让你来的？”
    地上之人将头垂的更低，声音像是埋在土里，闷闷道：“……是平远君命老奴前来的。”
    他这话原是存了安慰之心，连真听了却苦笑更甚：“那又有什么不同？终是得他默许的。”忽又低声喃喃：“他还嫌伤我不够，非要把我送给到那暴君被他凌辱至死吗？”
    素心拉拉她的袖子，小声道：“郡主……”
    连真转头看她满布泪痕的小脸，噗嗤一笑嗔怪道：“傻丫头，哭什么？不是早同你说话么，无论遇到什么事，想着解决就好。哭有什么用？”
    素心吸吸鼻子不停的点头：“郡主说的对，心儿不哭……可是……”
    连真伸手阻止她出口的说：“没有可是。连真岂是随便任人宰割之人，遑论他现在也不过是个阶下囚。”说着便再不理地上之人，携着素同向屋里走去。
    褚公公满是沉痛道：“郡主万万不可，即便您不在乎自己的命，那素心姑娘呢？还有……还有这楚国上下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您都不管不顾了么？”
    连真脚步一顿，冷笑回头：“公公未免小题大做，曲曲一个连真，何需牵连到楚国万民。公公莫不是被那黎王吓糊涂了？”
    褚公公跪走几步，急切道：“老奴不敢枉言。黎王嗜杀暴虐绝非良善，哪里会这样轻易放过我楚国百姓，眼下既起妄心，派老奴前来传召，如若扫了他的兴……怕是……怕是……”他见着连真面色苍白，不再说下去，只重重磕下头去，沉声道：“请郡主三思。”
    素心见连真有动容之色不禁哭着哀求道：“郡主，不要听褚公公的……楚国人的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素心怕不怕死，真的不怕……郡主不要去……”
    连真苦笑着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无奈道：“刚还说了不哭，怎么又流泪。”
    素心摇着头不说话，只压抑的哭声，重重将头埋在她怀里。连真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心儿，楚国人负我良多，他们的生死我的确不会在乎。”
    褚公公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却听她又道：“可是你是如今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不能枉顾你的性命……何况，纵我一心求死，你也恐难逃厄运……倒不如……”
    素心红肿着眼睛抬头看她：“郡主待心儿好，心儿不后悔，真的不会后悔……”
    连真摇摇头：“我会后悔。我答应过云风会好好照顾你，我不想在九泉之下无颜面对你的哥哥。心儿乖，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连真见她再也找不出话来反驳，终于释然一笑，对着褚公公平静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