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皇帝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549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五、皇帝
八月廿九,黄道大吉,宜嫁娶。
仪仗在匾额写着林府,实则是靖北王府门前停下,喜婆腰带上插着把大葵扇,脸上堆着小心翼翼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身着皇妃嫁裳的高思思扶出来坐上迎娶的轿子。林墨宸一身苍蟒袍服,戴着一顶紫金头冠,御马在仪仗最前头,看见高思思已经上了轿,便朗声道:“起——”
话音刚落,唢呐锣鼓等器顿时响起,合奏喜乐。
高思思被接进皇宫安顿后,林墨宸的事也算完了,立即被一干大臣拉进宴会中一同作乐,顿时脱身不得。
高思思被带着上香,祭拜大河皇室先祖,刻碟——除了皇后,妃嫔都是一人完成所有祭拜仪式,皇帝并无需陪同。等一切停妥,皇帝的圣旨来了——说是封晋和公主作贵妃,赐号“宁”。然后高思思就被带着进了一处宫殿,领着她的嬷嬷说这里名唤容宁殿,以后她就住在此处,如今她是暂且休息,今晚会有净事房的人过来替她料理一干事物。
高思思看着眼前这一脸暧昧笑意的老嬷嬷,一张就算盖上了厚厚脂粉,化了重重艳丽妆容的脸却不见分毫喜气,她说:“本宫知道了,退下吧。”
高思思等人全退下后,一步步走进里殿,坐在了床上,她摸了摸头上入手沁凉的华美头饰,嘴角微勾,眼眶却微红。
“就这样吧,为了菱儿。”
她说:“……为了封净。”
这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大河皇帝失踪了!
尽管宫人在第二天在一处闲置的宫殿发现了精神不振的皇帝,可在新婚之夜皇帝失踪,不曾与这赫亭来的的宁贵妃合礼,此事要是传扬出去到赫亭国君的耳朵里——
这后果,可大可小。
堂堂大河皇帝辕晋一边耐着性子听着谏臣对今后大河与赫亭邦交的时局分析,一边面无表情地喝着从太医院送来的定惊茶,等到了谏臣说完话,没有再多其一其二时,辕晋终于说话了。
他笑盈盈地说:“不如爱卿你来做这个大河皇帝可好?”
谏臣:“……”
辕晋笑盈盈地望着他。
谏臣:“!!!”
后知后觉的谏臣终于明白自己话多招人嫌了。
后来,“大河皇帝被群臣灌酒,在新婚之夜冷落贵妃新娘”的事迹在坊间有好一阵子被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谈。最多也就只有好酒之徒加以深问,皇帝喝的什么酒。赫亭一方也不曾见有任何异动,仿佛是早有预知此事。
那位被皇帝以“忧国忧民,必定身心疲疾”为由,带着赐下的一双上好玉如意,回府休养的谏臣这时才恍然大悟——皇帝之所以是皇帝,不只是因为血统与学识,更是一颗七巧玲珑心。通常情况下,皇帝不需要你指点他应该如何如何做,因为他是皇帝。
和亲种种事宜结束,林墨宸也着人开始收拾行囊回烟泽。队伍浩浩荡荡地进京,也定要浩浩荡荡地离京。就在林清林大总管正将从宫里赏下来的玩意一一过目入账,再决定哪些留在府里,哪些带回烟泽之时,北疆来报——
赫亭犯境!
一时间,朝野上下一片哗然,毕竟赫亭派遣这公主和亲还是不久前的事,文武百官现在还能回味起在宫宴上助兴的舞姬那曼妙的腰身。
辕晋看过那一早就呈上龙案的战报,但他现在就像是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一样,不见任何大臣,也不宣宁妃过来训斥,就如同平时一样,照常用膳,批折子,午间小酣了一会儿,醒来后甚至还别有一番兴致地练了一会子剑。
赵路几乎是看着辕晋长大的,在辕晋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随侍左右,可以说是对辕晋,他了如指掌——他知道什么会惹辕晋不快,他知道辕晋一个下意识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就像他知道,辕晋现在的心情不错。
身为宫里的老人,他深偣有些事他该知道,有些事他不该知道,还有些事,知道也要当作不知道。
赵路将毛巾浸过水后拧干,仔细地擦拭辕晋的后颈,对他后颈处的殷虹痕迹视而不见。
赵路知道辕晋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些痕迹。
“林墨宸出发了么?”
“回皇上,”赵路一边放下毛巾帮辕晋理好衣袍,一边说:“刚外边传来消息,靖北王已经启程了。”
辕晋良久才“嗯”了一声。
“小时候林墨宸经常进宫,起初是陪朕习武,朕老是打不过他;之后是下棋,朕也下不过他;再后来是骑射,朕还是不如他……父皇也更喜欢他。可是老靖北王却喜欢朕。他会拔一根草叶给朕吹草笛,也会对朕说‘林家世代卫护大河江山,忠君为国’……”
赵路直觉皇帝还未说完话,可是辕晋却不再开口。一时间,寝殿里安静异常。等赵路端着水正要出去为皇帝吩咐传晚膳的时候,赵路分明听到辕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赵路脚下一顿,差点把水给洒了。他没有回头,反而加快脚步离开。
赵路熟悉辕晋,比辕晋自个儿还熟悉,而正是因为这种熟悉,赵路比任何人都惧怕辕晋——辕晋自从在十几年前亲身经历了那场“嘉靖寺之乱”后,整个人就像一把开了封的刀子——一旦出鞘,必定见血。
没有一个宫人服侍辕晋的时候不胆颤心惊,不单因为辕晋是一国君主,是掌握大河千万子民的生杀大权的人。辕晋继承着容安太后姣好的面相,眼睛蕴含着的是呼啸的千载冰霜,精致的五官摆出的永远是那副冷漠的,傲然的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赵路也不例外。在赵路眼里,辕晋是个绝对不会让自己失控的人,他挺拔瘦削的身躯里有着无与伦比的冷静、镇定和控制力——赵路几乎没见过辕晋将心底感情抒发出来的样子。
他简直就不像人——从没有特意去宠幸哪位宫嫔,没有特别喜欢的美食,也没有其他什么纨绔那些不三不四的癖好,严于律己,藩国进贡的美人美食、奇珍异宝,统统都被分赏了下去,多的就放进国库,再也没理会过……
这样的一个人,掌握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财富,却像一个修道的和尚一样过活。
这样幽幽的一声叹息让赵路心惊,像是一直候着的一个冰雕突然活了过来。
而且,他还记得上次听到辕晋发出叹息声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他被辕晋吩咐躺在床上,伪装他正在寝殿休息。赵路看着辕晋慢慢地把自己的太监服饰套上身,昏暗的烛光没法让他看到已经的表情,只是在辕晋走出寝宫的刹那,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一夜过后,天还未亮全便传来皇后和二皇子连夜午门逼宫被羽林卫当场格杀,皇帝传位大皇子辕晋的消息。当时赵路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还在寝殿床上休息未曾起身的辕晋,也不知是哪儿的邪风吹了进来,让赵路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辕晋看着赵路离去的身影,半晌后他突然开口说:“再不出来,就自己滚回去。”
辕晋话音刚落,就被一个厚实的胸膛从后背猛的扑住,力气之大竟让他弯下了腰。
“松开!”辕晋一下子挣脱,下意识离眼前这人远远退了好几步,他眼底的厌恶之色毫不遮掩:“臭死了,你多久没洗澡了?”
来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腥香的怪味,身上裹着的是皮革兽毛做的衣袍,及肩长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黏糊糊地粘成条状,发间还有枯黄的草根夹杂其中,一张脸倒还干净,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咧嘴一笑,亮出一口白牙,若不是这一身的邋遢,倒也不失是一个俊哥儿。
“阿晋!”
辕晋看着这个张开怀抱又要来抱自己的人向自己扑来,一抬脚就把他踢开了老远。
辕晋这一脚完全没有留力,一脚把人踢了老远。在那人一时爬不起来的时候,辕晋又一脚踩在了那人胸口,附底身道——
“我说过,每天都要洗澡,你聋了,嗯?”
那人呵呵傻笑,完全不介意自己被踢了。他看着辕晋的脸,像是看着什么宝物,他像是不可遏制自己的动作一般,猛的抬手抓住辕晋的后脑勺和后颈,把辕晋的身体按向自己,而他也同时挺身凑去,像是要亲吻辕晋。
“啪!”的一声,那人的脸被这个响亮的耳光扇到了一边。
“辕烈,去洗澡。”
辕晋一张俊美的脸仿佛被万年霜雪冻住了,还幽幽的不断往外边冒寒气,他说:“别让我说第二遍。”
辕烈看着辕晋的脸,脸上没有了刚才嘻哈胡闹的表情,他的手从辕晋的脖子上滑下,隔着明黄色的锦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辕晋的大腿,他说:“让我亲一下我就去。”
辕晋好看的丹凤眼眯了眯,像是动了怒,抽身就要离开。
几乎是刹那,辕烈迅速起身,拉着辕晋的手臂把他的身体扳了回来,捧住他的颚骨重重地落下一个深情的吻。
“啪!”
辕晋抬手又是一个耳光。
辕烈也不生气,他还笑了笑,他说:“你就算打死我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辕晋刚想出口呵斥他,却发现刚才的耳光让辕烈把他自己的嘴唇咬破了,现在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山里那些把猎物追到后立即剥皮拆骨、分食入腹的野兽。
辕晋突然间不想说话了。
肖明璩和三儿一起坐在车辕上玩红绳,这是三儿在京地林府看到丫环们玩的新鲜玩意——一段二尺长的红棉绳头尾一起打个结,随着十指灵活翻动能勾出各种花式,有趣得紧。三儿想让那些丫环教他,可又不好意思开口。还是肖明璩懂这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小姑娘手指头上的三儿的小心思,顶着羞涩得被红霞晕染得快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的脸,直径走过去比手画脚好一会儿,这群小姑娘才明白眼前这个俊秀的公子的来意。
不过是一件不经意的事,却让三儿感动异常——在三儿眼里,除了他爹娘,还没人对他这么好过。虽不是什么轰轰烈烈两肋插刀,可这种犹如寒冬时刚从屋外回来,被递一碗姜汤喝下,浑身都被暖回来的感觉让人万分舒坦。
三儿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觉得之前听总管话,在肖明璩刚进林府分神的时候想办法绊他一下,让他摔跤这种事做得太不好了!
他居然对一个对自己这么好的人做这种事,真是太卑鄙了!
可是三儿也不敢真的说出来,只好对肖明璩更加好。
之后所有人都看出三儿对这哑巴书生是真的好,不是什么尽忠职守,而是发自内心的,把这个书生当了家人。
“笼络人心不过是小把戏,不这么做,那才奇怪。”林清扭头看了一眼后边俩个在车辕上玩红绳的身影,又看向林墨宸:“王爷怎么又说起这人?”
“没有,闲着无聊,随口说说。”林墨宸一手持缰绳,一手拿着条黑鞭,神色雍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帝派他来想必也不怕我们拆穿他的身份,或许不过只是一个安插进来的线人而已。或许还是一个障眼法,其实府里有另一个……”
“王爷!”林清瞪大了眼睛,他说:“不论如何,王爷,这人轻功了得,随意能把军印盗走,还能不知不觉地送回来,不得不防。”
林墨宸“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林清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又回头望了车辕上坐着的肖明璩一眼,见两人玩得入神,就收回了视线——若不是亲眼所见,林清也不信这肖明璩是个探子,不得不说,肖明璩是个厉害角色。
——不得不防。
肖明璩十指翻动,绕着三儿的手心打出了一个叫“九五”的花式——如果要顺利解开“九五”,必然要打一个叫“千岁”的花式,不过这个花式极其繁复难打,一个不小心跳绳散了,就算输了。
三儿挠了挠头,很是苦恼地起手打“千岁”。一条绳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跳了出来,等三儿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一手的杂乱,还有几个地方打起了小结。
“唉,”三儿有些气馁,随即又央着肖明璩打“九五”出来给他练手“就不信了,连那群小丫头能玩出花儿来,我就玩不好!”
肖明璩笑了笑,又绕出了“九五”给他。三儿一次不行,他就绕一次,一次又一次。
其实“千岁”并不难打,打不好只是因为丫环们和三儿的手小,指头一松绳子就容易跳。还有就是打“九五”人的心意了——“九五”比任何花式都要费绳子,俩手间的距离近,“千岁”也费绳子,四只手挨得近,只要打“九五”的人只要趁对方不注意松下一段绳子,“千岁”也就打不了了。
——对方也就输了。
肖明璩看着一脸认真的三儿,小尾指悄悄一松,等三儿把绳子撑起来的时候,又是一团乱。
肖明璩不可遏止地抱着这种恶作剧的心思,因为他想起小时候在一个凛冽的冬夜,他和小桃红一寸金他们偷溜进厨房一边围着厨子做宵夜剩下的炭火烤芋头,一边玩红绳的时光。他们三个他最大,可也是他玩得最差,到后来他发现原来是小桃红捣鬼,生气拿绳子打他,他跟小桃红、一寸金一起哈哈大笑的样子,让他没法不怀念。
可是他从不怨恨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也不怨恨谁,包括辕晋。
一切都是为了活,一切都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