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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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镜回到园子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别了母亲之后又独自赏了会儿花,后来忽而想起自己还有要事,他一拍脑袋,这是什么记性。便急急匆匆地往梨园赶。
    玉宫和玉娇两丫头恰就这么迎面来了。
    “我吩咐你的粥可做好了?”明镜摇着扇子,急急赶回来出了一身的汗,虽说已到春季,天儿也没了重寒,可还是容易染上寒疾。他因有些急着回去洗漱一番,语气便也就急了些。
    玉娇也不知情,便就一边站着。玉宫听罢倒是冷笑一声,“公子还惦记着呢。我撇下手里的活儿为公子熬了薏仁糯米粥,公子倒好,去夫人那儿用了午膳也不回个话。这就罢了,这么晚回来,粥都凉了,早倒了,你在夫人那里不是吃了新进的糕点么,还惦记着粥做什么?这也罢了。我问你,你一回园子就给我们眼色看做什么?”玉宫这咄咄逼人之势让明镜更急了,火气自然也就大了。
    “什么时候我出个园子还得向你禀报了?!”他一甩袖子气鼓鼓地朝梨园里头去了。惹得后头的玉宫咬牙发恨直掉泪。
    明镜又私下吩咐素丸去煮粥。他又悄悄往梨花林深处去了。
    那人早已苏醒,却只觉腹中饥饿,身体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伤口倒是不流血了,但多处地方还是溃烂的,没有结疤。他盘坐着靠在柴草堆上,吃力地拿药膏往身上抹,前胸和手臂倒还可以,背上的伤却又触不到,终是叹了口气,只无力地坐着。既而又听到“沙沙”的疾步声,他警惕地坐起,虽是戴着面具,可一双瞳还是黝黑犀利。
    破落小门被轻柔地推开。余晖洒进,还是那一袭白衣。他闭了闭眼,高悬的心缓缓坠下。
    “你醒了。”明镜合上门,见他手里握着那瓶膏药就知他在给自己上药。他把白扇搁置一边,接过药膏道,“是我疏忽。”那人微微点头转过了身,脱下了衣服。那些细细小小的开着口的伤到底还是让明镜眉目一惊,手里还是放轻缓了。他白玉般的手指沾着膏药轻轻的抹上,怕雪上加霜把那人折腾得愈加痛楚,“我猜你过会子才醒,便忘了时辰。你既醒了,铁是饿了,素丸这就送粥来了。”
    那人身子一僵,明镜了然,浅笑道:“素丸是我一个贴身小童,他知道分寸。”
    明镜为他上好药,调侃着,“你倒是体格健壮的,若是旁人伤成你这样定一命呜呼了。”语罢挑着眉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他始终沉默,明镜猜他是想到了为他赴死的下人,便知自己的话似乎不得当,便又转口道,“我到底连你姓甚名甚都不知晓,以后找谁报恩去?”
    那人反倒是愣了,也不开口接话。明镜自觉无趣,正欲开口。那人沉着声答道,“风飏,无姓。”
    明镜不再多言,回以浅笑。名儿倒是好,却不带姓字。若是日后就在安陵住着,倒也可以姓安陵。不过,见这人浑身是伤,定是受人迫害或追杀,这等人留在安陵,怕是会出乱子。
    是时,素8小童在外躬身叩门,轻声细语道,“公子,粥送来了。”
    “嗯。”明镜回道,“搁着罢,你且先回去,若是老爷叫我,你再来回命罢。”
    “是。”素丸浅浅应了一句就折身回去了。
    明镜去取了粥来,还冒着热气。他舀起一勺,送至嘴边细细地吹了吹,伸至那人面前,“面具总是要摘下的,这样吃不麻烦么?”
    那人只是静坐着,慢慢教也不知他是否在看自己,只知那人似乎并不理会,他便也作罢,“你手不灵便,我喂你便是。”又将勺子伸至他嘴边,“我也只好奇罢了,你不必在意。”
    “嗯。”那人沉沉回应一声,便也顺着含了那口粥。
    “再过几日,等你腿脚灵便了,我带你去林子深处罢。”他也不再多言,只想是这面具人定是知道他含着的话意。他命素丸将那人埋在了梨花树下,这倒是遗憾了,既不能送他出殡,又不好立碑,他想着这也是忠贞之人,却落得无人惦念,方才便又命素丸往母亲那里要了两株榆叶梅,就当是默诵死者忠诚了。
    片刻间,二人不再有话,明镜也不愿再开口。喂完粥便揣着白扇翩翩回了。
    面具人有素丸细心看着。他这几日倒也是闲得慌。日子倒是越来越暖了,可一场梅雨还是避免不了的。素丸倒是真真贴心了,还去老妈子那里领了棉被来给面具人送去。
    他斜靠在梨树边,懒懒地问正拾落花的素丸道,“那人伤可好些了?”
    “伤口结疤了。”素丸老实回答。
    明镜点点头,“那便好,手脚可灵便了些?”
    “能走了,昨儿也能自己吃饭了。”
    “那更好了。”明镜说罢又顿了一会儿,忽而道,“素丸,这落花留着,你去喊琼钩守在林子出口,过会子再来找我。”他将素丸拾好的梨花用白衣细细兜着,匆匆往林子深处赶。
    明镜心里藏着事儿,脚步也就加快了些,怀里兜着梨花,又怕这风把花儿吹得零零落落的,便又要愈加小心一些。他踏过一路似雪繁花,心里割舍不得却又歇不下脚,只得任由东风挂乱满枝花叶,徐徐落下,飘零至他身边。嘴上喘着气儿心里愈是着急,他几日未到林子深处去看望面具人,虽说素丸做事一向周到,可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事儿搁着搁着就搔了他的心,忍着不去拨弄还是瞒不过心这关,脚下又疾,惴惴不安。
    侧着身微碰开残破的柴门,吱吱呀呀吵得他心烦。阳光沙沙粒粒的很不好看,未望到面具人时他心一惊。再进去几步,床榻空空落落,凌乱的柴草屋里哪有人的气息。他急了,心里的担忧忽上忽下地搔刮得愈加如火烧一般。素丸早上还刚送来了粥的,还说面具人脚伤初愈,明镜记得自己叮嘱过他万不得离这屋子半步的。他猜他定不会走,他还未告诉他那仆人埋在哪儿,可着实不在。明镜倒不是担心他的去处,只是怕若那人莽撞被巡守的家奴遇着了,落在父亲的手里,这等人是绝不能留的。他又疑自己多心,或是面具人出去解手也不定。明镜呼吸急促,缓缓朝后退至门口,转身却撞上结实的胸膛。
    他双手措不及一颤,青葱玉指散开白丝绸缎,这满怀梨花便被风吹得扬扬散散,迷迷漫漫。双眸仍是满含惊颤,发丝微乱模样。细细密密的光托起胜雪梨花滑腻在东风轻抚下。
    风飏微怔,看蹁跹梨花纷纷落下,明镜黑玉墨发上沾一片梨花,心里恰就柔软了。
    明镜见了,急得咬着唇,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有些人就是如此,心理再急再怨也不被念好,他忽而红了眼圈。这人就是,他不知自己救他的意义了,就为了那死去人的一句请求。母亲也是,她哪知父亲的想法,这生生世世估计也是父亲编的笼中金丝雀一只。这样想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再想要的也在弹指间消逝了。
    风飏见他双目含泪,不知所措,他默然看他眼眸潮湿,只轻声念道,“你别哭,我只是……”说不完。他吞了那些字词,终觉得解释不完,他在梨花园里找哪一块才是藏着他仆人忠诚的墓。现在却想着说不完的话不如就噎着,却其实看着明镜的双眸不再有话。
    “我知道。”明镜脸微红,不为别的,同为男子,他觉得丢了面子,红着眼像个抱怨的娘们,这样一想就更不好意思了,倒是急着回家找不着夫君的小妻子。他别开了双眼,淡淡道,“你只是想找那人的墓罢了。”他侧过身,缓缓地走,不念着地上那落了一地的梨花,像是圈着他们,一片黄土上点点白花,倒是颇有风情。
    东风阵阵,卷起明镜的白绸缎,还有发束上一根缎带,风飏看着地上的白梨花不安分地又扬起,他摊开手,一片柔柔地躺在手心,与明镜发上那片一般,缱绻着像是柳树池塘的纷飞柳絮,缠缠绵绵。他跟着明镜的步子,不多走一步,却也不敢多走,只保持着阳光穿过的距离,只这样看着,就觉得明镜那端纯净要幻作梨花,从他眼前消逝得干干净净。
    这片黄土不远前即是梨花铺满的纷繁路。明镜踏着尘土,却不是盘踞树根的零落尘泥的命,风飏嗅到了东风传送的梨花香,他忆起明镜身上亦是这般香味,轻轻淡淡,若即若离。
    明镜朝着林子深处走,风飏紧紧相随。
    “前面便是。”明镜驻足。他望着眼前粗壮的梨树,树根如龙爪紧扣着这盘方寸之土,想到他亲手扦插虎刺梅,又想到那晚那人满身血泥,眼中含泪苦苦哀求,骤然无言。
    梨树上叶繁盛,花有开有落,枯萎泛黄的边沧桑了这雪白,预示繁春之际,夏季又至,剩下的除了明镜蠢蠢的念想,还有落不完的枝桠陪伴,这满地白沙最后总要归于尘土。梨树根掺杂着梨花,扦插着几株光秃的枝桠,似独立水中的秃鹜,有种格格不入的凄凉。
    风飏站着,立于梨树干前。
    “我种了几株麒麟花,以示他忠贞。”明镜见他不言不语,便不再说话。他身退几步,想着留他一人在这也好,就不会窘然,心中的抑郁也该放在这惨白的梨花下。他这样想着,回头走。忽然之间对周身的梨花林陌生起来,不像是他梦里听落的梨花,不是他独斟一壶酒的潇洒梨林,他挚爱的雪色梨花不在似掌心一粒珍珠似的蝶。就这么陡然长出了怪异的想法。倒是像祭奠什么的丧场,每一片落下的梨花都在清唱一支挽歌。他三步一回头,只看着风飏静默着,梨花落在他的肩头,那纯净的白落在黑色衣服上显得更纯粹。甚过白色的遗世独立,他更似天地间的茕茕独影,现在对他来说,愈加是只身一人了。明镜又立住脚,他不知为何只看他的背影就欲落泪,看他在他眼里化成了一首诗,他念不上来,堵在胸口,任由满眼零落的梨花替他号泣一场。
    “公子、公子。”素丸急急跑来,他脸憋得通红,奈何明镜依旧沉在他的诗里。
    “公子。”素丸按捺不住地推搡着他,明镜方才回过神来,“这么急?”
    “王爷来了,老爷唤你呐。”素丸朝着他神色的方向望去,那面具人背对着他,站在梨树前。他眼珠子一转方知道是什么事。
    “王爷一人来的?”明镜不知为何问出这么一句,他惊到了自己,就怕是如同他所想的是一致的,恐怕王爷来的目的就不止是这个。前几日也从父亲身边的小厮那儿听到了传漏的风声,说是兵起叛国,要杀王重立君主。若不是北唐王爷,这一国君主的位置怕是落入叛军手里。起兵虽败,尤有流亡。他猜也猜到风飏的来历,怕就是流亡人。再算算时日,王爷的来去也分明就是奔着这人来的,父亲不知道风飏,他担心此事被王爷知道了去,落下个私藏叛军的罪名,是要抄家诛九族的。
    安陵明镜却不愿交人。他似是梗着什么,就为了那人那晚的眼神也誓要保住他的主子。
    “是。”素丸引着明镜一路回去,看明镜沉默着点点头,又摇着头道,“也不是。”
    “不是?”明镜蹙眉。
    “带了几个侍从来。”
    明镜不答话,随着素丸到了风水楼。远远一看,果真,一身缎锦华袍,背手赏花的就是王爷。
    明镜前去请安,王爷依旧是笑意吟吟,“本王可曾说过,许安陵明镜前往王府陪本王打发无聊?”说是问明镜,却无要挟之意,答不答倒随意。
    明镜低着头,嘴上含着笑,心里却思忖,王爷身边并没有什么侍从,定不是素丸眼花看错了。上回子来的时候到有几个在风水楼下候着,此次折身前来,连候安的小厮也不带,莫非是遣了人搜查了?他前前后后想过一番,心微微颤。
    “既然明镜不去找我,那我就找来了。”北唐王爷弯起桃花眼,衬得池塘上的春意都黯然失色,他婉转地说着“我”,却没有别扭的意味,倒让明镜有几分亲切感。他看着明镜低头不语,又道,“想着梨园春色正好,不如在这多住几日。”
    明镜抬起头,他双眼盛满惊愕,似措手不及的鹿,纯澈的眼神让北唐王爷勾起了唇边的笑意,他想起前日里狩猎捕到的小鹿,也是这般惊恐的眼神,他并未手下留情,果真小鹿肉十分美味。此时却低沉了声音,缓缓问道,“可好?”
    并没有好不好。安陵老爷已跪身谢安,“王爷恩德。”
    明镜垂了双眼跪下谢恩。
    王爷见他今日沉默,便说,“明镜先带我在梨园逛逛罢。”
    明镜倒吸一口冷气,他敛起先前的不安神色,“王爷,梨园湿气重,路又泥泞,怕是脏了王爷的衣服,倒不如先换上……”
    “不碍事。”北唐王爷勾着唇角,独自先走。
    明镜朝着一旁的素丸使了个眼色,素丸躬身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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