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独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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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灼痛,扑翅的龙……骤然之间,雨夜破碎,化作一片混沌。
云玦陡地睁开双目。
黑夜依旧,床褥洇湿如故。
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惨痛而荒诞的梦。云玦坐起身,轻吐郁气。
雨声不见了。天放了晴?明儿就可以看见彩虹了。
窗户不知被谁关上了,湿气被闷在屋里,发出腐臭气息。
云玦抬起右手,揉抚着刺痛不已的额角。
手指间似乎夹带着什么东西,柔软而冰湿,轻轻挠着他的面颊,却不怎么发痒。
他把手伸到面前,定睛细看,却见一片又一片的细小木叶生在指间,机趣盎然。叶子刚淋过雨,椭圆,深绿,叶缘生着细碎可爱的锯齿。
原来梦并不曾醒,否则他的手指之间何以透出盈盈绿叶,他的手掌何以变得晦暗、皴皱,五指何以变得纤细、僵直,好似老朽的桠枝?他越过梗结的手腕,细觇自己的臂膊,只见树皮龟裂,木枝虬结,仿佛有两株枯木在他体内发芽生根,探出双肩,作了手臂。
真是个诡异的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半个木魁。孤零零坐在院子的角落里,憨憨挥臂的木魁。
梦境混乱了逻辑,他或许正是个木魁呢。“木魁”试着挪动双腿,却发现它们陷进了泥沼。
泥沼是床褥化成的,泛着恶臭的淤泥表面飘着鹅黄色的柳絮,正像是绣在床单上的碎花。云玦费力的把双腿从泥泞中拔出来,用木手撑着身子,往沼泽之外挪。
他就近找到一块巨石,倚靠着它坐起来,怀顾四周。
朝阳正从密林间升起,晨曦滤过浓荫,洒在漫无边际的沼泽地中,也洒在云玦焦黑的脸上,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等着梦醒,却只是等来传遍全身的刺痛而已。
他认出了这片沼泽,也认清了现实。他没有再度流泪。
“老头子手艺可真不错,夜龙呢?回去了吧!”
他扶着石块站起身子,深吸一口弥漫在林间的瘴气,又原原本本地吐出来,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找准了离开沼泽的路。
那是一条林荫小道,遮遮掩掩地蜿蜒在林木灌丛之中,被草茵覆盖着,被藤蔓纠缠着,被浓荫蚕食着,如同漆黑夜雾中稍纵即逝的幽白毫光,若不是走的熟了,根本发现不了。
小道尽头,便是孤独园了。
孤独园——孤恶独善之园——地处孤云岛西,隐没在森森密林与糜糜沼泽之中,是个弹丸大小的镇子,整个孤云城中知道它真实存在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时候,它是个传说,母亲用来吓唬顽童的传说。
“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孤独园里去!”
云玦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孤独园时的情形。那时他刚到孤云城,找到客店住下后,才发现自己的房间里已经有人了,是个衣着褴褛,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罪恶之城的大街上满是这种人。
“你是……”云玦并不如何惊讶。
“我就是我。”那人从客房里唯一一张床上坐起来,笑着回答,虽是微笑,却露出满口参差黄牙。
“你是来接应我的?”
“我是来引导你的。”
那人胡子并不多长,说话时却总是用手拈来拈去,把几缕灰须揉搓得不成样子。他的脸脏兮兮的,长发散乱如麻,乱发之下隐隐可见额头刺着“流寇”二字。
云玦侧过脸去,不让那人看见左颊新刺的“奴”字,问道:“我们去哪里?”
“孤独园。”
“孤独园是什么地方。”
那人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只酒壶。“孤独园是被世界遗弃的地方。”
想到这里,云玦蓦然止步,仰头望了望被树荫遮蔽的天空。浓荫如盖,旭日虽已东升,却也只是在潮湿泥泞的草地上洒下几点可有可无的碎金而已。
而今,他竟被孤独园遗弃了。
他沉住气,拨开挡在身前的枝枝蔓蔓,一脚高、一脚低,顺着崎岖小路踉跄前行。他还没想过到了那里要做什么,或许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泥淖”酒吧里,默默喝一杯酒。
他走着,回忆着,踯躅着,不知不觉,路已到了尽头。
密林在前方戛然而止,草地却蔓延开去,把身子往林外探。走出林子,只见一处凹地,形如巨臼,兀然于森森古木之间,满盛着清风,暖阳,春日的花朵,翩翩的蝴蝶。
凹地中央,是一眼清泉,泉水咕咚咕咚地冒着,形成一方水潭。潭水清冽,似少女的泪。
云玦怔怔望着这片天地,迷惑极了。
原本在这眼泉水周围,是该有几间石屋的,其中最大的是“泥淖”酒吧,最小的是兄弟圣祠,余下的则住着没有接到任务的刺客。傍晚的时候,屋顶的方形烟囱里,会有青烟袅袅,随风飘摇……可是这会儿,这会儿它们全都不见了,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孤独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能相信这一切,更无法接受这一切。他奔跑起来,一言不发地奔跑起来,不顾腰腹的抽痛,不顾肌肉的痉挛。扑,他摔倒在地,正摔在水潭边上。
曾经他问过山羊胡,这水潭里的水去了哪里?泉眼一直往外冒着水,为什么潭中的水量却不见增多?
他记不起山羊胡的回答。山羊胡已经死了,尸体在雨渡被龙的火焰烧成了灰。关于刺客联盟的一切都成了往事,除了他身上的痛,心中的恨。
那这眼泉呢?这潭水,这片草茵,这方天地呢?它们只是冷酷的旁观者与轻蔑的嘲笑者而已。
云玦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俨然与那风、花、蝶连同寂寞融为一体,任思维的噪声一点一滴地流逝。倏忽之间,日影西斜,夕照漫洒,凹地周围的黯淡树影不觉中化作苍茫夜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阴暗刺痛了他的记忆,他呻吟了一下,思绪登时如潮。
还没有结束。刺客是顽固的生物,他们退缩、流血、失败、死亡,但决不放弃。
孤独园并没有消失,只是转移了。
没有谁甘心被遗弃。
他爬起来,凑到水潭边缘,看着自己的倒影,思忖着下一步行动。
龙息的焦灼似乎还弥留在脸上,他飞扬的剑眉、白净的额头、堂正的容颜、乌漆的长发不见了,而代以寸寸焦烂的肌肤,缕缕化烬的鬓毛,乍一望仿佛一节焦炭映入了水中。然而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自己,他看到了印在左颊的那个清晰刺目的“奴”字。
那个字是用魔法刺上去的,除非挫骨扬灰,否则永远都反射着耻辱的青光。
云玦举起双臂,愤怒地击向水面,木手探入水中,满手的绿叶雀跃起来,簌簌发抖,怒气非但不消,反而更加猖獗,激得他胸口生疼,眼眶发酸。
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他忽地明白要怎么做了。他窝下头去,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
流水入喉,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焦渴,就像是一株生在沙漠中的芦苇,久旱终逢甘霖。他把头整个扎入潭水之中,没命似的痛饮。
饮毕,他回身躺倒在草地上,细细回味泉水的滋味。
泉水有滋味吗?泉水是甘甜的,甜得像弥散在春风中的清香,甜得像融化在夏雨中的清爽。泉水的滋味是一缕光,泉水的滋味是一幅画,泉水的滋味是一阵轻吟……
泉水的滋味,还是一个人。一个锦衣华服、面目憎恶的人,他穿着白底蓝纹飞云服,戴着金丝银缕翡翠冕,身在堂皇殿中,威临孤云之城,俨然是一位公爵。
这人云玦是见过的,十六年前,他还是王子的时候,见过。
泉水的滋味又变了,变作一种叮咛,一声嘱咐,在耳边,在识海,在心灵深处:
去找这个人,投靠他,相信他。
云玦猛地坐起身。他没想到,堂堂孤云城主,竟也隶属于刺客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