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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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还是那个上海。只是,又不是了。
    我没有回剑桥,回了《申报》。
    当我把简历递过去的时候,主编看到我吓了一跳,然后捶着我,变成又搂又抱:“乔慕宇,外国怎么把你给折腾成这样子了?还给老子递简历,是有多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主编不是那么外露的人,这回居然这么露骨。
    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妻子死在了国外(也好,何梦从此和若步可以安然生活了)我的姐姐死在了国内。我忧心交瘁,大病一场,成了这般模样。
    其实我很好,没有病。姐姐要我好好活着,我怎么会辜负她的心?她和我的小外甥,大概在天上看着我吧。不应该无精打采,让她微微蹙眉。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那么那么想她,她都不肯在梦里让我见一见。姐夫走了,完全不知行踪。他把姐姐所有一切都带走了,甚至我带出国去又带回来的那张照片。太久太久,忽然发现姐姐的面孔都模糊了,这让我惊恐。姐姐姐姐……有时候会做噩梦,在梦里找她,永远没有结果,一着急,就醒了。
    依然是记者生活,下了班回知味阁,知味阁里每天的预订依然在进行着。那个时候杨师傅不想女儿读太多书,结果姐姐劝着让她去了,还帮她出的费用。现在,知味阁是杨家妹妹在打理,每个月给我汇报一回。
    我和杨师傅不怎么见着面,他只负责店里的饮食。可有一天晚上他端着一盘海棠糕到二楼来了:“慕宇少爷,给你做的,尝尝吧。我记得你喜欢吃。”
    杨师傅抽着自己卷的烟卷,慢慢地和我说:“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咧,头天晚上她带了客人吃剩的半块海棠糕回去,第二天早上就叽叽喳喳地说‘我弟弟喜欢吃呢,我弟弟喜欢吃呢……’说了好多遍,我都记住了。”
    “小丫头后面出息了嘛,买下知味阁来,找我来做饭,我说你什么不会做啊丫头,她就说‘我海棠糕没你做得好。’”
    那么烫手的海棠糕,用纸包着,咬一口,烫得我直哆嗦。豆沙焦糖拉成了丝,黏在嘴边。吃在嘴里似甜似苦,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杨师傅看着我,苍老的面容淡淡地:“孩子,好好活,这辈子没多久,要把丫头那一份一起活了。”
    我猜我是这个时候才真的活过来的。
    我每天醒的时候都对自己说:“乔慕宇,要好好活,姐姐在天上看着呢。”然后就可以很充实地过完一天。
    只是,再没有人像宠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叫我宇儿了。
    我还会去何梦家里,去看看我的“岳父岳母”,虽然何梦已经“死了”。看得出何伯父很自责,总觉得梦儿“病死”了是因为怄心才得病的。他叫何梦“梦儿”,我差点就在他面前流出泪来。小姑姑家里的水生已经去上小学了,每天很开心地背着书包去学校里,闹闹腾腾的一个男孩儿。
    大概单身久了,有人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想想还是都拒绝了。一个人的悲哀如果需要转嫁给他人,实在是太过自私。对于Adair,我这辈子都愧疚。而且,这种时候,真的很难顾及这些。
    35年12月的时候北平的学生示威请愿,反对华北自治,我便赶往了北平。(一二。九运动)
    日本人极力策动“华北自治”,北平四十余校,八千多人,由辅大转走北大,再由北大出发游行示威。北风狂吹,五百多军警持着皮鞭、木板、自然水管、上刺刀的枪,击伤、逮捕不少学子。混在请愿的学生当中,我的相机差点被抢去,混乱中挨了很多皮鞭,最终护住了照片。(参考《申报》1935年12月14日内容)
    事后想起来,仍然热血澎湃,却也心有余悸。奈何这种时候,当局所做的依然是对同胞对觉醒极力镇压。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还看不出么?
    不知怎么,就想起很久以前,和他一起到战场前线去,他那般戾气如锋,痞气斐然,说着:“日本鬼子要占我们的上海,占我们的中国,还他妈的护什么长官安全?……为国捐躯,视死如归!”那些豪言壮语,在他说来,既不冠冕堂皇,也不悲壮惨烈,只是理应如此。
    好像他说得每句话我都记得很清楚。这么一想,却还是想不下去。拿着刚刚出版的萧红的《生死场》和萧军的《八月的乡村》,出了书店回家。
    看着鲁迅先生为之写序的《生死场》的时候,谁曾想第二年先生就离开了我们。正如我刚刚回国的那一天死都不会想到当天晚上姐姐救离我而去。
    先生和《申报》的关系向来亲密,长期以来,为《申报。自由谈》写了不少的杂文,如匕首投枪,辛辣锐利,我是他虔诚的支持者,有先生的文章,每期必看。却天不遂人愿,说没了也就没了。(1936年10月19日)
    从先生逝世至二十二日安葬这四天间,赴万国殡仪馆瞻仰遗容以及伴送至万国公墓参与葬礼者,前后多至数万人,我亦在其中。送别之留恋与无奈,我好像经历了很多次了。爷爷、父亲、叔叔、姐姐……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也不知道何时会失去。
    可是有时候总是低估命运的玩笑。
    所以收到从苏格兰寄来的包裹之时,无论如何不会猜想到是Adair出事了。包裹里是Adair为我准备的一份礼物,是我在苏格兰时说过很喜欢的方格羊毛呢。可是,随着礼物而来的还有他和我的一张合照小像,嵌在一块怀表里,是我曾经送给他的,上面有陈旧的血迹。
    他参加了声援西班牙人民的国际纵队。随第一支国际纵队到达西班牙的阿尔瓦塞特,后开到马德里前线(1936年11月8日)。在马德里保卫战中,牺牲了。我甚至不能想象他的祖父,那个可爱的老人怎么把他的遗物附在这份礼物里,哆嗦地写下上海福建路知味阁的地址……
    Adair,Adair……
    如今是容不得伤心容不得悲哀的。否则,凄风惨雨,大概一死了之会比较快一点。
    没几天,震惊中外的双十二事变发生得猝不及防。张少帅和杨虎城一同劫持了蒋委员长。当天《申报》没有刊登任何相关消息。但之后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全国都关注着这一事件。
    “各方函电纷驰对张学良声讨”
    “各方一致电劝保蒋”、“请速送蒋公回京”
    ……
    谈判过后,蒋中正被张少帅释放,“蒋委员长昨安返洛阳”。
    时候对少帅的判决,各种报道也是铺天盖地:
    “蒋委员长呈请国府特赦张学良”
    “国府明令特赦张学良”
    ……
    事情变化太过瞬息的时候,人总是被事情拖着往前走,却来不及细细思考。对于这场事变,我所理解的,就是它将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了。
    等到了今年(1937年)四月份的时候,《申报周刊》的主编俞颂华和孙思霖远赴西北和延安采访了**、周恩来、朱德等人,通讯和照片发表于《申报周刊》,刊登的照片上写有“和平统一”、“团结御侮”、“停止内战”等。
    拿着那一期的报纸,顾不得下着雨,我跑到陵园里去,要把它烧给姐姐看。
    姐姐的墓碑上连照片都没有,只有拓刻的毛笔字,是她曾经的字迹:如思。
    墓前已经有一束花和一份报纸。雨越下越大,我张望着四周,只有茫茫雨帘,没看见任何人。
    但我知道是谁,一直知道。
    陪着姐姐坐了很久,听雨打在伞上的声音。今年雨水过多了些,这个春天,太多情了些。
    暮色四合,我还是舍不得走。
    我总在等,在等姐姐问我:“宇儿,你好吗?”
    她若问我,我一定会答:“好啊,宇儿很好。”
    姐姐,这份报纸,我烧给你了,你看到了吗?和平统一,团结御侮,停止内战:也许,没有国共对立了;也许,你们不会有那么多同志牺牲了;也许,你不用与严彻私下传递情报了……
    姐姐,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
    严彻,我想你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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