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我刚睡醒的时候，还是尚书大人的公子，还是富家子弟。而此刻我坐在有些斑驳的台阶上，望着那些突如其来的锦衣卫将霍府的东西洗劫一空。我的父亲还在大牢里，我的母亲晕倒卧床休息，我的妻子陪着我们的女儿默默地守护在我身边。
    夜幕降临，清冷的月亮逐渐地升起来了。
    吴公子拎着几坛香气四溢的花酿，来到后院找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招呼着我坐下，而是沉默地来到我的身边，拿出了酒杯和一包用纸裹着的花生米。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赵公子。赵公子同样的神色凝重，如往常一样不苟言笑。于是趁着月色，我和吴、赵两公子在后院的梧桐树下把酒长谈。那晚我们“三人帮”都醉醺醺的，我们聊了很久，回想起了很多往事，聊起了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聊起我们逛过的那些青楼，聊起了水姑娘，还聊起了汤圆。
    吴公子问我：“你到底为什么要赶汤圆走呢？我知道他是个勤快机灵的小厮。”
    我摇摇头不做回复，只是说：“依现在我落魄的情形，汤圆早点走也是种福分，省得跟其他人一样，被卖做别人家奴。”
    我们三人继续喝酒，直到将带来的酒喝了个精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仿佛天都快亮了的时候，霍府又来了不速之客。那人穿着雍容华贵的衣服，但是却带了面罩，后面还跟着两个侍卫。他翻身下马，急匆匆地来到我的身边，摘下面罩，竟然是九王爷。
    我赶紧行礼给岳父请安，九王爷眉头紧锁着，脸色很阴沉。他摆摆手，示意我不必多礼。他问道：“听说亲家母身体有恙，现在可好些？”我说：“母亲休息下了，岳父不必挂念。”
    九王爷清了清嗓子说：“我这么晚来是希望……”
    “岳父不必多言，婉儿有您的照顾，我就无后顾之忧了。”我打断九王爷的话，躬身行礼。我当然知道九王爷此行的目的，九王爷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长途跋涉去荒凉的辽东去受苦的。
    九王爷有些吃惊道：“你知道我是来接婉儿回去的？”
    我苦笑了一声：“霍府受难，云心被惩罚将要远赴辽东。但是，婉儿作为妻眷，没有必要非得跟随我历尽磨难。我早就盼着岳父今晚能来，可谓盼了整整一夜。”
    九王爷低下头，继而又望着我：“那你可知道，若想婉儿不去受苦，就必须跟你断绝关系？”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我知道。我刚才已经将休书写好。”
    九王爷叹了口气道：“好，既然如此，我这就带着婉儿离开。……云心，你不会怪我吧？”
    我抬起头望着九王爷，说：“云心非但不怪王爷，反而感谢王爷的大恩大德。……王爷，您应该比我清楚皇帝的性子，皇帝绝不会仅仅是将我驱赶至辽东这么简单。婉儿跟着我，反而是害了她，还有我们的女儿。”
    九王爷扶着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说道：“云心，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婉儿和芊儿的。”
    我弯膝跪下，给九王爷行礼道：“云心拜谢，望王爷好好待我妻女。”
    突然，我身后传来了婉儿的声音：“霍云心，你给我住嘴！你自己的妻女自己不照顾，却指望着别人好好待她们，怎如此这般的没担当！”
    我站起来，望着站在我身后的婉儿，霎时间没有说话。
    九王爷见到婉儿，连忙走上前去安抚着，替我辩解道：“婉儿，你这话什么意思。云心，他也是为你好啊！”
    婉儿摇摇头说：“父亲，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着想，替我安排后路。但是你们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九王爷吃惊道：“婉儿，你……你不想跟父王回去？”
    “我是霍家的媳妇，我既然嫁给云心，就必定会贫富不弃、生死相随。父亲，从小您就教导我做女子不能失了气节，倘若我在危难时弃丈夫离去，岂不是被世人耻笑，纵使能够安生度日，我又有何颜面对苍天呢？”婉儿向父亲诉说完，然后将目光转向我，伸出手有些生气地说：“将那休书拿出来给我！”
    我只好将休书递与婉儿，然后看着她将那休书撕得粉碎。
    九王爷想继续劝解婉儿，想要带婉儿回王爷府，但是婉儿执意不肯，扭头转身回了自己厢房。
    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突然感到有种难言的情绪，让我有些难过又有些幸福。
    九王爷叹着气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婉儿认定的事情，纵是千军万马也休想把她拉回头的。天就要亮了，王爷戴上面罩跨上马，盯着我望了一阵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云心，好好照顾婉儿！”说完，他和他的两名侍卫策马而去。
    我对着王爷离去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来到婉儿的厢房，婉儿正在抱着女儿望着窗外，望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她知道，跟父亲此去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她看见我走进来，就故意抱着女儿到床上不理我，似乎还在生我的气。我来到她的面前，将她和女儿抱在怀里。
    婉儿在我怀里，良久才说了一句：“云心，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
    我将她抱得更紧，低声说：“对不起，婉儿。”
    第二天，太阳逐渐地升起来了。此刻，冬日的太阳不是温暖和煦，而是让人感到对未来的恐惧。我一夜无眠，我望着母亲和婉儿有些发红的眼睛，看来母亲和婉儿亦是如此。
    跟吴赵两公子道别后，在两个官兵的监管下，我们就要离开京城了。
    离开之前，我和母亲被允许探望身在牢狱中的父亲。我来到京城紫禁城下的天牢，来到了关押着许多罪犯和官员的死亡之所，来到关押着父亲的地方。
    探望犯人必须单独会面，母亲先进入牢房，在里面待了很小的一会，就被狱卒们给喊出来了。母亲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很明显她哭过。母亲出来之后，狱卒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刚进入牢房里就有一股霉味，然后我看到了我的父亲。父亲穿着白色的囚衣，整齐的发髻此刻有些凌乱，他坐在石板凳上，静静地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父亲此刻显得如此苍老，让朝夕相处的我甚至感觉有些陌生。我来到父亲面前，依旧是恭敬地喊道：“父亲。”然后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喉头仿佛被什么噎住了，让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父亲点点头，然后平生第一次，父亲主动拉住我的手，流泪说道：“心儿，我对不起你跟你母亲。”
    我摇摇头，示意父亲我都理解。
    父亲擦了擦眼泪说：“心儿，以后要照顾好你的母亲和家人，知道吗？”
    我强忍着眼泪，狠狠地点点头。然后我和父亲俩人就都沉默着，即使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我仍然不知道应该跟父亲怎样说话，就像我从小到大都跟他缺少基本的交流。但是，从父亲的眼神中，我读出了他的对亲人的依依不舍。我当时不知道，但是当时的他应该清楚，这是我们父子相见的最后一面。
    我临走的时候，将要踏出牢房的时候，我回头望了父亲一眼。父亲站起身来，含泪望着我。父亲脸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发丝此刻突然特别显眼，让我心里感到无比的难过。于是，我转过身走出牢房，而我的眼泪也终于掉落下来，流过我的脸颊。
    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我无法解救自己的父亲，只能让他在牢狱里受难。我曾想过，或许九王爷能够去跟皇帝求情，或许能救出父亲。但是昨夜见到九王爷之后我就明白，此刻就算是九王爷插手，也无法解救父亲，只会触犯皇帝的颜面让父亲更加遭罪。
    这个时候，那两个监管我们的官兵，走过来示意我们正午之前必须离开京城。
    我搀扶着母亲，婉儿抱着我们的女儿，我们蹒跚地往城门口走去。我踩着京城有些凹凸不平的大街，想起了自己曾经和吴、赵两个公子无数次地急匆匆地走过这条街道，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有些刺眼，昨夜的酒还未醒让我有些头晕。
    按理说被放逐的犯人，要戴胜脚镣受苦，也防止犯人逃跑。但是我和母亲以及婉儿却没有带镣铐，这多亏了赵公子和吴公子，他俩塞了大把的银子才免去了我和家人带镣铐的痛苦。只是他俩的恩惠我今生不知能否报答得了。
    终于，我站在了京城的城门口，我知道再往前踏一步，我便永远地离开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我走出了京城，我望着眼前的路，我听到头顶上盘旋的鸟儿发出的鸣叫。
    辽东在哪里？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荒凉野地并且长路漫漫。
    我对以后人生的路感到茫然和恐惧，但是为了身边的母亲和婉儿，我必须接受所有的挑战。
    一道城门，京城内，京城外，仿佛两个世界。
    我一步一步走着，我不知道我走出京城，我将走向哪里。
    我一步步走着，我后来才知道，走出京城，便是走进了江湖。
    （第二十章end）
    （第一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