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乱 相离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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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峦走后,霍骁站在堂中看了我一会儿。
清风依依,天光郎朗,我们隔着一段石板路彼此看着对方,倒真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即便隔着距离,只要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都觉得披着羽绒一般舒坦,仿佛他温柔的拥抱一样。
我正要朝他走过去,结果,韩淳从一侧的木门走了出来,同他耳语了几句,霍骁便面色冷酷地带着韩淳一起离开了前堂。
末了,他没有和我说什么。不过,我也没有因此在意什么,毕竟,我还要为自己的归程打好缜密的腹稿,以便在交代的时候,能顺利一些。
我将手交在背后,慢慢地踱步,打算回院子里。
期间遇到了几个做事的下人,都面生的很,看来不是霍骁从家中带过来的。看他们的模样,大约是锦城的庄稼人,临难来投军里,以求自保。
不过,大殷的军营可不是什么难民收容所,但凡走投无路的男儿想来便来,入营前要先测量肢体身高,一米八以下但身体康健的都配为厢军,意为候补,但是武艺高强者也是可以破格录为正军的。
像眼前这几个,个儿还不如我,样子怯怯,手脚粗苯的,恐怕连厢军都录不了,也只有在这里做做粗活杂事了。
他们见了我,大概知道我是这里的贵客级人物,所以一个个瞪着眼睛呈木鸡状,连招呼架势都不会摆了,哪里有家里在跟前伺候的那几个的机灵秀敏,着实是云泥之别,可见其不过泛泛之辈了。
我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问:“你们知道御医殿的人,在何处么?”
在离开之前,我还想先去见见满福,同他道个别,顺便再次表达谢意。
眼前的三个人这才反应过来,抖着身体要下跪,我连忙摆摆手,示意不用。等他们做完一套动作,这要到何年何月。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磕磕绊绊地告诉我,声音像是蚊子哼哼叫,道:“回……大人……啊……不是!……公子……大夫们都都都……在……军苑别院。”
我皱着眉头,终于听明白了大概,然后舒缓神情,对他们笑了笑,真心诚意地说:“你们以后若是遇见霍左将军的时候,还是一句不说的好,问什么只摇头就是。”这样的话,霍骁说不定还会不介意,他最烦话多又口齿不清的人,可谓见一个扔一个。
那三个人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我看了看天色,加快脚步,朝别院走去。
到底是军人集结的地方,一路走来,没有多余的修饰,连池塘花草都不多见,也没有什么俯仰生姿层现错出的讲究,走了不久,一眼望过去,果然看见一处地方,进进出出着好些身着青蓝衣裳的人,想必就是了。
我小跑过去,抓住一个端着一盆干净药草的蓝衣从御,他一回身,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问:“莫声张,你去将满福叫来。”
那从御又是一副吓了一跳的模样,半张着嘴,指着我,脱口而出:“林……御保?!”
我无奈地点点头,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那从御定了定神色,然后连说几个“是”,飞也似地朝院子里跑去,怀抱一筐沉甸甸草药却健步如飞的样子特别有喜感,我忍不住笑了笑。
只是,等我看见走到我面前的文宛时,什么笑容都冻成天山冰花。
“我要见的是满福。”我向他强调。
“他人笨的很,恐怕不受林御保待见,还是告知文宛,让文宛代为转达吧。”
“文典御,人贵有自知,你难道不清楚,眼下最不受我待见的人是谁?”我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他倒是十分淡然,继续道:“请林御保明示。”
我一翻白眼,什么话都不想说了,绕过他的人,自己往院子里走。
文宛在后面一把搭住我的肩膀,道:“别进去。”
我一把甩开他,继续往前走。
文宛脚步一快,拦在了我的面前,样子很固执,他道:“你这样进去,就不怕别人看见你,你知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你失踪这么久,却突然出现在宣州,会生出多少非议来?”
“我也不想声张,可是,你也看见了,我要见人,你非要拦着。”
文宛的表情突然真实了许多,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方奉御也在里面。”
我挑眉,不解。
“我不希望他见到你。那日在城外,确实是我的不是,我也着实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将那天的事压着,不传到方奉御的耳朵里,所以,你想见满福,恐怕是见不了了,他已经去了城外驻扎的营里。”
“为什么?”
文宛又生出些恨意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他瞪着我,冷道:“你知道我用了多少努力才有今天?我花了多少心思才让方奉御记住我这个人?你知不知道,你一出现,便什么都毁了。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你,只求你行行好,若是还念当年的情分,便应我这么一次。”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看着他说,脑海里浮现出当日方玉宣成亲的时候,人群里文宛伤心的样子。
“是么。”文宛苦笑了一下,冰凉冰凉。
“可是,你恐怕多想了,方奉御是一个好人,他对谁都真心相待,哪怕有亲疏之分,也只是因为家祖父曾是他的恩师,他便略关照我些,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文宛冷哼了一句,道:“林佑熙,自你生来,关照你的人便太多了,很多事,在你看来,平平无奇。可对我来说……”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湿润:“……却是无价之宝。林佑熙,你什么都有,求你,别来抢我最后的一点尊严。”
我垂下眼睛,道:“你的尊严,你珍视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曾想过要夺。”
文宛直直地盯着我,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和退让,大眼睛痛苦而冷然,他道:“既如此,你更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啊,不是么?林佑熙,求你别再让我这么恨你了,也别再让我这么恨自己了。”
“我来,只是想在临走前见满福,想谢谢他。既然他不在这里,我便不多留了。”我匆忙转过身去。顿了顿,道:“恨一个人是件苦差事,我知道你已经吃了许多苦,犯不着为我再折磨自己。你放心,我从来不曾想过对你不利。”语毕,我便走了开去。
“你要去哪里?”文宛的声音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殷都。”
“你若是个聪明人,就不该回那里,你可知,但凡进了皇上寝宫的御医都再也没出来过,每天传来的医讯都是无能为力,那是谁都治不好的绝症。你去了也是无计可施,与其如此,不如留在这里,这里虽是战地,可是,有霍左将军坐镇……”
“殷都,我非去不可。对我来说,病者当前,一视同仁,着手成春,救死扶伤,这本该是一个医者的尊严。”
我没有回头,身后也再没有传来任何声音,而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我知道自己说了句特别酸的话,可是我喜欢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而那篇令人头疼的腹稿,似乎也应运而生了,一并,也就刚才的那几个字。
绕回院子,走进房间,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鼻间有一股床褥间属于霍骁的味道,我闭上眼睛,留恋地将被子抱在了怀里……
之后,便是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过了好久,意识昏沉之间,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影从推门进来,暗中点起了烛火,他朝这里看了看,又亲手点起了几个炉子,然后一路走到了床前,坐在了我的身边。
“什么时候了?”我睁开眼睛,问他。
“该用晚膳了。”他回答。
我“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抬眼看着他,告诉他说:“霍骁,我要回殷都去了。”自己的声音还有睡意绵绵的沙哑,但却是毫不迟疑。
霍骁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的神色就像烛火一般,看似明朗,却一吹就息。
“霍骁,我不是个好大夫,我没有将病者放在第一位,而是败给自己的私心。现在,如果我还不回去,我恐怕连个好人都不算了。”我低下自己的头。
我看见霍骁伸手过来,错开我握成拳头的手指,接着慢慢地嵌进自己的手指,然后紧紧缠在一起。作为一个个xing冷酷的人。霍骁其实出奇地喜欢亲昵。我看着他抓着自己的手,心里酸成一片。
而无名指上光辉灿烂的黑钻,就在此时又非常狡诈地出来挑花了我的视线。
我盯着那枚黑钻,道:“霍骁,你应该知道,我干了一件蠢事吧。”说完,我举起他的那只手,晃了晃。
霍骁顺着我的视线看向自己左手无名指的地方,然后看着我,眼眸如墨。
我抱歉地看着他:“我若是一开始就知晓,便决计不会送给你,给你添了麻烦,我……”
“你想要回去了?”霍骁淡淡地打断我。
我看向他的眼睛,点点头,道:“对不起。”
霍骁伸出自己的右手,修长有劲的手指捏住了那枚在我们十指相扣之上的黑钻,我想收回自己的手,好让霍骁把戒指拉下来,可是,霍骁却没有一丝放松,他放在黑钻上的手指一用力,那枚被精巧地镶在指环上的黑钻就这样被取了下来。
我瞪大了眼睛,手也跟着一抖。
霍骁将那枚黑钻放在床前的一只木几上,然后正色道:“你自己处置吧。”
我看着还在霍骁手指上没有了黑钻依附而惨淡简单的指环,皱起眉头,虽然为了搭配黑钻,我也有意选了上好的玉料做指环,可是,却也不是什么奇珍,要戴着霍骁的手指上,还远远不够资格。
“你当日是要定情的,这个我得留着,好做凭证。”霍骁认真地说。
我抿了抿嘴角,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道:“谢谢。”
“记着,你我之间,不相歉,不言谢。”
我心头一动,都不敢去看他。
“佑熙,你可知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般无畏。”他的声音突然变成一种寒夜里的寂寞,“你可知,有许多东西,我都不许自己失去。”
我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脸颊旁的手指,点点头。
“我自小便霸着你,生怕你因旁人远了我,如今,你离我越来越近,近到如同贴身,我却丝毫不知满足,想要的反而更多。这样的贪欲,不知从何而起。”
他将头凑过来,挨在我的额间,叹道:“你既是医者,可知我已病入膏肓了。”
“我们都无药可医了。”我回答他。
“我本该不能放你走了。”霍骁用右手臂环在我的肩膀,道:“可我病糊涂了,你要什么,都会依的。”
我也回抱住他,将下颌架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眼中的水汽浓重得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了。
“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么严厉的语气,却说着那么温柔的台词。
我睫毛一颤,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