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平生误:清浊难辨,情与江山 二十二.相濡以沫又相伤,不如江湖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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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地,却是坚决地推开那人,才发现他也早已是满面泪光。
只是说了句:“累了,想静一静。”
然后静静地看着他带着眼里的哀伤和心痛慢慢转身走开,看着那瘦削的身形一步步走开,才发现他变得有多么憔悴。
有种叫住他的冲动涌上嘴边,但直到那门慢慢关上,那双忧悒的凤眼掩在门外,也终是没有开口。
有些创伤,一旦落下,便难以愈合。
有些信任,一旦崩裂,便难以修复。
有些情愫,一旦消解,便难以重塑。
最初投入得越多,最后伤得也越深。
最初的希望越美好,最后的失望也越残酷。
所以,最好当初不相见,纵使相见也不要相识,纵使相识也不要相知,纵使相知也不要相信,纵使相信也不要相托,否则终有一天会走到相伤这一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想到这一句,心中一阵悸动的痛楚。
……
德芳派来的太医走马灯般地在卧房里穿行忙碌,又是施针,又是换药。而德芳却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坐着,一双凤眼哀伤地注视着他一口口喝下一碗碗的苦药,也许,心中的苦涩那么重,早已尝不出这苦。
一阵忙乱过后,太医们也察觉到两人间凝重的气氛,恭敬地退下,又剩两人在这斗室中独处,也只是相望无言。
……
施针,喝药,换药……一日日地这样过去,寇准的伤渐渐平复,两人却依旧无言,偶尔也只是谈谈那封伪造告密信的重重疑云,却完全理不清头绪,不知是何人所为,不谈此事的时候,便又无话,归于沉寂了。
不觉已过了月余,寇准虽依旧偶尔咳嗽,其余却已是痊愈,便向德芳说要去上朝,德芳虽有些担心,却也不敢拂逆他,便答应了。
上朝前一夜,德芳依旧是陪寇准默默地坐着,看着他斜倚在床榻上读着文书。半晌无言后,寇准忽然问道:“是打算明日上殿向陛下请罪吗?”
一双清亮的桃花眼许久以来第一次正视德芳的凤目,那眼里是一种肃穆的神情。
“是。”德芳有些猝不及防,只得按原本的心意回答。
“不要。”
“可平仲,我负你至此,纵然你不肯原谅我,我也要在叔皇和群臣面前向你请罪。况且我身为亲王,误信诬蔑,重伤肱股之臣,原本也是有罪。”
“答应我,不要。”一字一顿地,却是那么坚决。
德芳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那么,你原谅我了吗?”
眼前的脸上,却依然是肃然而哀伤的神情,“不可以告诉万岁和群臣,此事必然有损你的声誉,况且若是声张开来,也难以找到幕后指使者了,所以不可。”
“平仲……”
“若是明日在殿上说了此事,我便再也不原谅你了。”
看到那眼中分明的坚决,德芳也只能点了点头,“我答应你,只是,你还不肯原谅我是吗?”
寇准微微低下头去,像是在借着灯光读手中那卷文书,却没有翻动,只是轻轻说了声:“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安睡吧。”
德芳久久地看着他,长叹一声,走出门外,身后的影子微微地颤抖着,显得有些单薄。
秋日清早淡淡的晨光照在人们脸上,两人隔得远远的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寇准的步履有些虚飘飘的,额上也沁出一层细细的汗,德芳看了说不出地心痛。伸出手去想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不可以,要自重。”
于是也只有远远地看着他一步步飘飘地走着,看着他每走一步心里都是一次痛楚。
依然孤单一人站在天子阶上,怀里抱着那柄金锏,也未曾找工匠去修复,金锏的一端还是有些融化成泪滴的样子,每次看到都会勾起一阵刺心的痛楚。也许,留着它这个样子算是时时提醒自己吧,提醒自己这力量可以造成多么深重的伤害,提醒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是多么难以抚平。
依然孤单一人站在天子阶上,遇见他之前便是这个样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台下的群臣对自己唯有仰望这一种姿态。直到遇见了他,这个位置才变得美妙起来,因为从这里看去,他在朝堂上的风华神秀都历历分明,连最不以为人察觉的戏谑浅笑都可以尽收眼底,令自己也不禁会心一笑。
可现在,从这里看去,他脸上的憔悴和哀伤也那么历历分明,令人只想去抚平他微颦的眉梢,却不能立在他身旁,只能远远地站在这阶上看着,任凭心也隐隐地痛着。
也许,君臣的距离就是远远地看着你痛,然后也只能默默地心痛。
德芳正思绪万千的时候,寇准忽然出班跪倒在阶下,令他不由一惊。
“臣有本奏。”
“寇卿讲来。”
“臣已染疾月余,虽近来大愈,却依然病体沉重,恐不能胜理吏部天官事务,望陛下垂怜,准臣外放地方任职,以便养病。”
“这。”太宗面有难色,“寇卿乃朝中肱股,若准卿离京,朕实有不舍,但念卿病未痊愈,现命卿知青州,治理地方,兼以养病。”
“谢陛下恩典。”
叩拜谢恩后,抬起头来,正遇上天子阶上那人一双惊慌失措的凤目,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惊诧和不告而别的心痛。
还是忍住满眼的酸涩,转身回到群臣中自己的位置,没有抬头向那阶上再看一眼。
终于熬到散朝,德芳急不可耐地奔下去,想拉住寇准问个清楚,不料却被太宗的总管太监请去后殿议事,等到议事已毕,已是黄昏了。德芳急忙回到吏部天官府,穿过大堂,经过书房,走过卧房,都是空空荡荡的,忽然觉得心里也像那空无一人的房间般空空落落的。抓到一个家人问话,回答却是寇大人早已收拾行装往青州赴任去了。
这么快,是真的恨我至此吗,连道一句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心里的感觉那么空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曾经在里面的温暖的东西忽地消失了。
你可以恨现在的我,应该恨现在的我,可是,过去的千万般美好,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弃之不顾,那么决绝地挥袖而去,一片都不带走,一丝都不记得。
那毕竟,是我们也曾共同有过的心醉。
抬起头,任凭向晚的余晖静静流淌在在自己脸上,如泣如醉。
忽然想起曾有那么一天,落日斜照也是这么从容安详地流淌在两个人相倚的身上,照得两人脸上满是醉意。
一道光闪过空空落落的心头。
他……会不会在那里。
应该会……一定会。
……
骑了南清宫最快的骏马到了那里,行过披离的林木和凄迷的衰草,眼前渐渐开阔起来,山峦一如那天一般疏朗苍翠,辉映在熔金落日和明媚霞光之中。
转过一座峰峦,水面清凉微湿的风吹过来,然后看到了自己想了那么久的那个身影。
一袭湖蓝色的长衣在水边缓缓地飘扬着,柔和的余晖和水面的波光映在身上,温润的鬓发焕发出如金的光泽,让他看起来竟好像是从那落日里走出来的。仿佛是偶然间谪落凡尘的天人般,历尽红尘阅遍繁华后,将人情冷暖、爱憎情缘、死生别离都看淡了,所以茫然无悲喜,所以了悟无疏密,所以回归到最初的本源。
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德芳,是你吗?”
“平仲……”德芳缓缓地走上前几步,竟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看到那人缓缓地回头,脸上是一种哀伤的笑意。
仿佛是自说自话般地,又仿佛是在对他说:“我本来想就这样清清静静地走了,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在临行前再来看一次这承载了太多回忆和眷恋的地方。或许,是不自觉地想着你也许会来吧。”
说完,凄然一笑。
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复杂的情感,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里却闪着哀伤的泪光。
“平仲……”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去,想再碰触一下那双温暖的手。
寇准却轻轻地摆开手,仿佛是不想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要我给你解释吗?”
“……是……告诉我,你还是不原谅我吗?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就这样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早已在心中绞成痛楚的漩涡,若得不到答案,便会将理智也吞没。
一双清亮如水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德芳,眼底的瞳色的细微变化都可以看得分明,那么清澈,几乎可以直达心底。
“德芳,我只是很累了,想,一个人到远方去静一静,暂时远离这纷乱错综的世务和潜流暗涌的朝堂……也,暂时远离你……与其相濡以沫又相伤,还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好。”
德芳长叹一声:“相忘,说来容易,印到心里的,怎么情愿忘掉,又怎么忘得掉。”禁不住紧紧地握住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肌肤里。
“也许不是想全然忘掉,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和距离来静静地想些事情,想想这朝堂,想想这些朝臣,也想想……你……也许想清楚了,就会回来吧。”
“平仲,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好吗?你答应过我要共守这万里江山,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可是这江山没有辜负你,记得,你答应过……”
轻轻地一点头,“我记得。”
“在青州,要自己珍重,记得按时吃药,冬日将至,记得保暖,别让咳嗽加重了……”
“放心吧,堂堂八贤王,别这么小女子似的。”嘴角一抹情不自禁浮上的微笑,仿佛冬日里久别重逢的阳光,照得德芳心里一阵暖意。
“平仲……”
“嗯?”
“会……想起我吗?”
寇准看了德芳一眼,然后俯身拾起一节柳树枝,在地上写画了些什么,然后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就送到这里吧,要启程了。”
德芳怔怔地看着那斜晖下的身影渐行渐远,胸中空空落落的,仿佛那身影把心也带走了。
怔了许久,直到那身影上了马车,直到那马车扬尘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看地下寇准留下的字迹。
“叹人生,
最难欢聚易离别。
且莫辞沉醉,
听取阳关彻。
念故人,
千里自此共明月。”
不觉间一行清泪沿着面颊流下来。
至少,还可以千里共一轮明月,在凉如水的夜色里,聊寄相思,两相遥望。
或许,也只有这一轮明月可以与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