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平生误:清浊难辨,情与江山 二十一.碧落黄泉两茫茫,求仁得仁可曾怨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042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世上只有一片雾气般白茫茫的,这个梦做了很久,很久。
梦见平生初见时那人凤眼的流连,梦见南清宫阑珊灯火里那人落寞的身影,梦见重阳日许诺平生时那人紧握的双手,梦见楚王宫火光里那人坚定的面容,梦见高山流水间那人飞扬的笑意,梦见……梦见……却唯独没有梦见睡过去前最后的时刻。
那是最阴暗的梦魇,最幽邃的深渊。
如果光阴停留在那个白昼的午后该多好,高山流水,青空闲云,谈笑饮醉,抚琴弄弦,两个人久久地依靠,彼此肌肤的温度和呼吸的暖意都那么生动可感……
只是光阴永远不会听从人的呼唤,永远都是那么漠然决然地走下去,走进幽邃的深渊。
只是即便肌肤和呼吸曾那么亲近,心也原来可以隔的很远……
远到君君臣臣的距离……
原来所谓君臣的距离,也可以是生死的距离……
也许,还是这样睡下去的好,就不必感受这距离的痛楚了……
……
八王就这样握着寇准的手,从深夜坐到黎明,又从黎明坐到深夜。也许,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赵德芳而已,只是紧握着昏迷不醒的知己的赵德芳而已。而这知己,是被八贤王重伤而至昏迷的。所以他痛恨这个八贤王,恨到希望他从未出现在这世上,恨到希望他只是赵德芳,普普通通的赵德芳,不再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权力,不再有江山社稷,万姓福祉的重担,不再有骨肉相残、争权夺势的家庭,不再有上谏昏君,下打奸臣的金锏。这金锏赋予他的责任太重了,沉甸甸地压了他十几年,压得他的整个生命姿态都是依这责任而生长的,从来不敢彻底地纵情率性一回,直至这杀伐决断的锐利锋芒终于有一天反过来伤了他最珍惜的人,也伤了自己,伤得鲜血淋漓,伤得无可挽回。
他只希望,他只是这芸芸众生中烟火气的一人,书生也好,商贾也好,随便什么平凡的人都好,却是有人间味、人情味的,不会因为怀疑知己是辽国细作就急火攻心地决裂,或者说根本就不会有这种诬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他就只是可以永远和寇平仲并辔策马,纵游天地的赵德芳,简单而从容,平凡而喜悦的赵德芳。
若是这样,该多好。
如果平仲醒来了,就一起离开这朝野,去纵游天地吧。
不觉间,把这一切心事都说给榻上躺着的那人听,有点絮絮叨叨,怨妇似的,自己都觉得好笑
平生从未向人这样倾诉过满怀心事,尽管明知他听不到……
……
不觉又是一日清晨了,德芳的身体一直保持这个姿态坐着,已微微有些发僵,靠在床柱上,眼前也有些朦胧了。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流在这卧房里,流过檀木雕花的桌椅,流过水墨青石的地砖,流到床幔半卷的榻上,流到那人的面庞上,愈发显出半透明的苍白……
恍惚间,低垂的羽睫微微一颤,映着一点清亮的光辉……
德芳猛然一惊,顿时清醒过来,急忙摇晃着他呼唤:“平仲,平仲!”
那双羽睫又微微动了动。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一阵目眩,刺眼的白亮淡却后,眼前一双神情焦灼的眸子渐次清晰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倒下前看到的那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竟连梦里都是他……
寇准微启双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喉咙里一阵干涩的血腥,猛地半坐起来咳了两声,一头青丝顺势从肩上瀑布般倾泻而下。
德芳忙斟了一杯桌上的茶送到寇准唇边,却被他一手倾尽全力推开,青瓷的茶杯清脆地碎在地上,震得人有些心惊。
德芳一手扶着床沿,半跪在地上,一双凤目平视着寇准,眼中的悔恨明明白白的。
“平仲……”
终于能讲出话来,声音却是低低的,“千岁要臣死吗?”
“不,不……”德芳竟一时语噎,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下又一下摇着头,眼泪也一颗颗滚落下来,“我错怪你了,对不起……那封信……是伪造的……”
透过朦胧的泪眼,竟发现眼前那人两行清泪缓缓地流下来……
“平仲,原谅我好吗?”声调已近乎恳求,是一生中从未有过的。
一声凝重的叹息,仿佛想将满怀的悲伤与哀怨都倾吐出来似的,可是又如何能够……
“原谅,千岁有何可原谅?千岁命令臣,臣有怎敢不从?”仰起头来,凄楚的苦笑看起来是那么惊心。
“不要,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吗?平仲。还是叫我德芳好吗?”德芳眼中的惊惶与悔恨令任何人看了都会心痛。
“请千岁自重,臣,不敢僭越。”
千岁,臣,千岁,臣……每个字都扎进他的心里,这几个字令他们伤痛至此,难道还会继续隔在他们中间,隔离上一生一世吗?
德芳忽地猛然立起,拿起桌上的金锏狠命丢进床旁煎药的火炉,明明的火焰里,瞬间迸发出晃眼的灿金色。
“烧了它,我们再也不只是君臣了,好吗?”
寇准大惊失色,挣扎着伸出手抓住露在路外的金锏柄,拽了出来,又热得禁不住丢到地上,但另一端精细的龙纹已是有些融化了,仿佛凝固了黄澄澄的泪。
方才剧烈的挣扎令寇准忍不住握住胸口咳嗽几声,“咳,咳,你这是何苦来……”
忽然间,紧紧的拥抱令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么近,身体的温暖那么真实,抱住自己那人急促的呼吸拂在脸上,温热的唇几乎可以触到脸颊。
紧贴着的胸膛里心跳一下一下的,那么清晰可感……
一下一下的,像是在默念着,对,不,起……
又像是……我,想,你,……
本来紧绷的全身不由得一下放松下来,任凭再也掩抑不住的泪水流满了那人的王袍。
这样,多好。
如果是在那一夜之前这样紧紧地拥抱,该多好。
可现在……
现在,心中却百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