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教会我很多，她说她小时候特别不会读书，还让一个年轻没经验没耐性的女教师虐待过，她自己的研习能力却无人可比。
    她说她低年级时还被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赶出过教室，乡下小破学校附近都是果园，她还带我去看过，那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她指着校外墙下一棵老荔枝树告诉我，说那时候被赶出来时，这里还只是一个果树坑，她不知怎么的就躺了进去，树坑周围是新鲜的红土堆囤积。
    她说那时候明明还很小，却若有似无地想道：要是把我埋在这里该多好。
    她那荒废了很多年的小破学校里曾经栽种满了苦楝树，初夏会开满紫色的小花，花瓣比米粒大一些，味道不好闻，混杂着嫩绿的新叶，颜色却很好看很好看。
    她是一个很念旧的人，不可能就此放弃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我，可那一天之后，我却再也没见过她。
    她说她的通学经历并不好，一如她的悲观消极，一如她的怪癖。她不希望我和她有一样的经历，便对我的通学生活特别特别的关注，关注到常常鼓励我和同学们打打架吵吵嘴以消磨时间联络感情。
    我没办法那么做，她和她的友人们在一起说话喝酒比什么都有趣。无数次沟通失败，于是她服了，就用她那金手指般的经验之谈领悟我。
    她说学习不好的孩子有很多是没用心，因为还小不会想。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一定的自主意识，她让我思考，帮我建立了一个基本的思维模式。她说人的思考能力就像一只土拨鼠，思想是比宇宙还要无限大的土地，土拨鼠可以肆无忌惮地到处挖地洞，要是它立志要挖出来一片自己的天地，首要做的就是埋头挖。
    她说她挖了，她想要的是一片宽敞的目无遮掩的天地，所以她来回地挖，不知不觉地，狭窄得只和土拨鼠自身一样宽的压抑甬道互通了。但是既然挖了，她再也停不下来，从起初的漫无目的到处刨，渐渐地发展成有意识的遮挡物排除。
    我是那只被她领着要挣脱狭隘世界的小土拨鼠，她只在我眼前一片黑时唧唧奸笑着，让我有空时给自己的劳动成果打个切片看看，看看挖出来的是不是个满目疮痍的蜂巢。
    当有一天，我做到了把视角切换过来的时候，才真切地发现，真的是一个蜂巢。
    她听后又是噗嗤一声笑：“当然是蜂巢了，麻麻偶挖了一辈子，可不还是一个蜂巢么。”
    她说她这只大土拨鼠挖出来的蜂巢只是稍微比我这只小土拨鼠壁垒薄了些，工艺成熟了那么些。
    所以她总结，会思考的人的一生，不伦不类的只是一只挖蜂巢的土拨鼠。但是！随便拎出去对比，是驴子是马一遛就知道。
    那一年我十三岁了，她让我蹲坐在地上，配合并满足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她做亲子沟通。然后她一直摸着我的头，忽然叹气说：“有时候，会思考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现在的我就时常觉得，如今的我其实是身在一片垃圾的汪洋，一整个脑海里都是垃圾，都是白色污染物。想要什么都是用翻找的。”
    而后不伦不类叹说：“忒可悲。”
    我无法理解她那拾荒者般萧楞的意境，只隐隐为自己从她那里学会了思考而感到若有似无的兴奋。
    回到父母身边半年，他们渐渐露出了原形，原来真的是庸俗又自以为是的父母，他们把望子成龙的梦寄托在我身上。离开了养母，我孤独得只能埋头看书，她对我对教科书的领悟能力向来很满意，就像她偶尔众人皆醉我独醒般地自满自己的思考能力。
    父母让十四岁的我去参加高考，满面红光殷切期盼着我能一举成名。那半年里我和养母的联系仅靠一个电话号码，那个号码从我到她身边后就从没换过，还在幼儿园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她特地用针线把印刷着那个号码的小布片缝在我的每一件衣服上。
    我走后没多久她也离开那里了，电话里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满难过的，一个人住在那里，就像有本来养着一只小猫，天天看他跑来跑去习惯了，手没空时用最少用脚撩一撩什么的。结果是——脚一伸出去，发现那团小东西原来是公司保洁阿姨的拖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