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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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8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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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风树冷冷一笑,谨慎地朝前挪动半步,跨进了木门里。面前这道栅栏几乎是紧贴着深坑边缘修建的,其间并无间隔,他穿过栅栏后,足尖刚好险险地踩在大坑的边线上——假如方才那一步迈得更大、更猛一些,此刻他已经一脚踏空,跌进坑里了。呼吸着从坑里涌上来的满含肉类腐败味道的空气,他慢慢蹲下身,左手撑着地面,尽量将上半身探向坑内,梭巡着下方的情景。坑底积压着上百具尸身,从背影上看几乎全是体格壮硕、身着暗色衣衫的男性,他一眼瞥到两具装束十分眼熟的尸体——蓑衣斗笠,身后背着沉甸甸的大包袱。
“又是那一伙人吧。不知道是哪一批进来的,”风树喃喃低语着,神情凝重起来。他发觉,这些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尸首,实际是遵循某种规律摆放的——所有尸体均是脸庞贴地放置,头部朝着一样的方向,一圈圈疏密不等地排起来,组成一个不甚规则的螺旋形,螺旋的中心部位是一小片黑色的空地,而且螺旋的中心与整个大坑的中心并不重合,而是偏近坑底的东南角。
“那里是……”看到那一块黑土地的瞬间,风树感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空前地活跃起来,一种职业的敏感驱使着他把注意力从尸首转移到了泥土上。小心地从坑壁上刮下一些黑土,摊在掌中仔细地观察,半晌,他垂下胳膊,跪伏在地,身体前倾,腹部和下肢贴紧地面,面向深坑俯了下去,上半截身子弯成与腿部近乎垂直的角度,胸口和面庞不时擦着坑壁。克服着大脑充血的感觉,他看似没有目的地摸索着近旁壁上的泥土,一点点刮去表层的土壤,认真检查土质和土色。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他在靠着坑口的侧壁上找到了大片烟熏的痕迹。
“奇怪,这坑底起过大火吗?但里面的尸体并没有焚烧过的迹象啊!”上半身悬挂着,风树疑惑地俯视坑底。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力道从上方袭来,紧紧钳住了他的腰身。他身体一僵,感受着腰上真实地递过冰冷痛楚的触觉。接着,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那股力量向前一掀,把他扫进了坑里。
身体下落的刹那,风树回首望了一下,视野里仅有那排高高的栅栏以及其上蒙着一层白雾的、深黑色的夜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训练有素的身躯已经自行调整好落地姿势。感觉脚底踩上了某种软绵绵的东西,他略一提气,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稳稳地站住了。瞟了一眼被自己踏到的尸体,他摇摇头,放低身子,随手抓着脚旁一具尸身,将其翻转过来,细细端详,不一会儿,又翻过另一具,依样检视一番。一刻钟之后,他已将附近的十多具尸首大致验看了一遍。这些死者俱是青壮年男子,身强体健,大多穿着紧窄合身的深色服装,随身佩有兵刃暗器,也有几个人携带了粗陋的驱邪之物。
风树毫不怀疑,眼前横着的每一具尸首都是与自己怀着同样目的进入森林的人。令他感到迷惑的是,这些人的死亡时间相差甚远,似乎有的离世已达一个多月之久,有的却在一两个时辰以前丧命——有些尸体已经开始白骨化了,有些却刚出现尸僵和尸斑——即那两具身着蓑衣斗笠的尸身——虽然叫不出名字,他却很肯定,就是自己今夜遇见的那一拨蓑衣大汉里面的两个——众人进入林子没多久便莫名失踪了的那五个人当中的两个。如今,二人横尸眼前,却仍没一点线索可以说明他们当初是怎样消失的,致死的原因是什么,当时一起失踪的其他人下场又如何,只是两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满载着惊惶,好像见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这些尸身是被谁摆在这里的呢?”风树自言自语着,大步越过重重尸体走到坑壁前,打量着侧壁下部的泥土,又用手指刮下外层的黑泥,露出里面微微发红的、硬结的土层,反复观察和对比着内外两侧的泥土。良久,他吹掉掌中的土粒,退开几步,仰头眺望着坑壁上端靠近开口处的部分,眼神明暗不定。遽然,身后“咔”地冒出一声噪音,在深邃的坑里显得异常响亮。他微微一怔,急转回身,却见到一名蓑衣大汉尸体背上的包袱布自己散开了,里面的木盒滑落出来,歪在一边。
“我居然忘了这茬儿,”风树一拍头,环顾着明显没有其他活物存在的坑洞,嘴角勾起一个不含笑意的笑容。须臾,他轻叹一声,将眸光移回木盒上,缓缓地走近前去,揭开了盒盖——果然,里面盛装的东西跟毛不拔从沙地里掘出的那只盒子分毫不差:绳索、长钉、斧头、挑刀,以及一把铲柄与铲头分拆开的短柄铁铲。吹了声口哨,他取出其中的铲头和铲柄安装好,在地面顿了几下,拎在手中,扫视着脚边密密麻麻的尸体,思量道:“这坑有古怪。**靠下一部分带着焚烧的痕迹,而上边被烟熏过,坑底一定燃过一场大火。不过所有的印迹都陈旧极了,那场火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这些尸体并没有被烧过的迹象。对了……那片空地!那块地表的石头也是从前燃烧过的样子,这两处地方,会是同一时间起过大火吗?那时候这片林子是什么所在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到处放火?”
想了一阵,风树勾下腰,将身旁的几具尸体扒拉开,空出一块直径约为五尺的地面来。粗粗巡视了一下地表的状况,他抡起铁铲,大刀阔斧地铲去最上面几寸土层,然后,蹲在地上,用铲头一层层刮着下面现出的、与表层土截然不同的黑红泥土。这一带土中混着许多杂物,包括焦黑的碎石断瓦、烧成红色的土块、草木灰、扭曲得不成样子的金属,还有一些完全辨不出原貌与质地的、枯焦的物体。他一边留意着铲下的挖掘情况,一边将发现的所有包含物都按掘出顺序一件件摆放在洞口旁边。
探洞深及三尺左右时,手底不知第多少次传来触到硬物的感觉,但这一回,风树同时感到心房一阵异常地颤动,有一股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他战栗的预感在脊椎骨上流窜。将蹲立为跪坐,他放慢了手上的动作,顺着那东西的轮廓一铲铲掏去它周边的泥土,最后挖出一只完整的人类掌骨来,上面同样带着灼烧的痕迹。他小心地把手骨归置妥当,凝思片刻,重新挥起了铲子,却不再向下深掘,而是在发现人骨的平面上将探洞往横向扩展。
以掌骨埋藏的地点为中心,风树一点点铲掉四面的泥土,不多时又掘到了另一侧的掌骨,紧跟着,骨架的其他部分也得以重见天日,一根根焚烧过的骨头之间还摊着一堆扭成一团的金属。原来,这副骨架生前被人硬生生地砍断了下肢,折叠成跪坐式,手足亦被斩掉置于体侧,过后才点起烈火将其活活烧死。
“这人到底犯了什么罪?”风树挑了下眉,用铲子轻轻拨弄那些枯骨。就在这个时侯,他蓦然觉得视野的一角一暗,似乎多出一件什么东西来。“有人在我背后!”这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中的瞬间,他感到胸口一窒,心念电转。但在他采取行动以前,对方已经淡淡地开了口,那熟悉的、疏离冷淡的声音立刻让他安定下来。
“你在干什么?”萧木客从容地绕过探洞,在风树对面立定,目光滑过对方脚边的一排排杂物,落在洞底的骨架上。他月白衣服上半干的血迹又被露水晕开了,全身上下一片狼藉,脸上依旧淡淡的,没多少表情。
风树没有立即接腔,定定地盯着萧木客看了一阵,才阴测测地反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萧木客挑起眼皮睨了风树一眼,冷冷扔出两个字:“找你。”
“找我?”风树冷哼了一声,扬起头,直视着萧木客双目,眉宇间流露出怀疑跟不耐烦的神色来:“我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知道吗?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是怎么来这鬼地方的。”
萧木客仍然显得很平静:“因为你看了那东西的眼睛。”停了一停,他慢慢折回风树背后,弓身捡起一团被火烧熔后纠结成麻花状的金属物件,翻来覆去地察看着,一面轻声续道:“那其实不是眼睛,而是一种能很快连接到其他空间的……通道。那种邪物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它具有读心术和空间转移的能力。它能轻易看出别人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且可以瞬间开辟一道‘缝隙’将对方传送到他最为抗拒和害怕的地方去。你已经见识过那东西是如何把我们玩弄于股掌间的:扰乱我们的记号,空间的错乱。”
“好吧,空间转移就算了。可是读心术,”风树耸耸肩,还是半信半疑的样子:“喂,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个地方恐怖好不好!不就是几只鬼加上一地的尸体吗?它是用哪只眼睛看出我怕鬼的?更别说尸体了!老实说,这个地方倒是我们一直想找的地方。你看看我掘出来的这些东西。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你的推测了。这林子以前肯定住过人,而且,确实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是在那东西死后被转运到这里的,”萧木客的声音很低沉,眼睛一直不曾离开那件看不出原来面目的金属制品,与其说是为风树解答心中的疑惑,他更像在对自己说话:“我相信它是在有了死亡的预感之后,用最后的灵力开凿了一条‘缝隙’。所以,这条‘缝隙’大概不是针对你,而是连接到某个对它很重要的地方。”说到这里,他住了口,侧目瞟向风树,似乎在掂量着该不该说出下面的话。
“是吗?”风树意义不明地笑了下,指着那副形态古怪的人骨,低低地说:“这地方确实……挺奇怪。这具尸骨,被烧死之前很是受了一番折磨,”用铲子拨了下跟骨架一起发现的那团经过焚烧的金属,他肃容道:“这跟你手上拿着的那件好像是同一种器物。这种东西我掘出来好几件,虽然以前从未没见过,而且它们已经严重变形,但……我研究了下,这应该是某种用来束缚犯人上半身活动的刑具。只是这金属我不认得,不好判断具体的年代。不过结合挖出来的其他东西,我估计这人骨埋在坑底至少几十年了。”
萧木客蹙了下眉,欲言又止。静默了数十息的功夫,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金属物件,用右手按压着洞口周围的地面。好一阵,他慢慢将手挪到探洞的**上,从上往下一寸寸抚摩着那些烤硬、发红、并嵌着各种异物的土层,最后,他摊开右掌,手心贴上洞底黑红的泥土,徐徐地游移着:“下面和侧面都还有东西。”
“等一下,”风树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两名蓑衣汉子的尸首旁,解下另一个包袱,拆开了,拿出木盒里面的铲头和铲柄,利落地组装好,扔给萧木客:“现在只有这个。柄太短了,很不称手,将就用吧。我们分工合作。我负责往下挖,你把洞壁向四面扩展。没问题吧?”
“没时间了,”萧木客接过铁铲看了下,又借势将视线向地面移去,冷睇着两名壮汉的尸体:“我们现在必须去找毛不拔他们。如果不尽快把言不悔跟那两兄弟带出去,他们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你确定?我想那一定很美好,”风树寒森森地一笑,回到探洞旁,毫不犹豫地跳进洞里,很快挖起洞底一铲泥土,略略扫视了一下,从里面拣出一些不寻常的杂物,将剩下的土抛出洞外,又继续把铲头刺进洞穴底面的泥中。
“啧,”萧木客横了风树一眼,散淡的凤目中浮上一层愠色,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昂首望了下天,之后,轻喟一声,握着铁铲下到洞里:“动作快点。”说罢,他背向风树,在洞壁上摸索了一会儿,将铲子插进土里,一铲铲将探洞向侧面掏深。
风树开凿的这个洞穴,洞口处直径仅为五尺,下部经过他后来的拓展,将近一丈,两个人站在里面掘土,颇有些伸展不开手脚。下了几铲过后,萧木客眉心轻折,解下头上的斗笠,信手扔到了探洞外。
忍不住将目光飘向那顶沾着血水的斗笠,风树低声道:“那斗笠……算是个诱饵吧?”
“嗯?”萧木客回以一个简短的鼻音,仍旧不停地掘起前方洞壁上的泥土抛洒出去,仿佛根本就没有把风树的话听进去。
回眸瞥了萧木客一下,风树略略放慢手上的动作:“斗笠上沾着那汉子的血,你戴着它,又把自己的血点在对方脸上,是在转移那些东西的注意力吗?”顿了下,没有听到萧木客回答,他再度转过头睨了对方一眼。少了斗笠投下的那些阴影,他倏然发觉萧木客的脸色不是很好,白里透着点灰青。盯着那身满是血污的月白衣衫,他轻轻问道:“那怪物抓伤的地方真不要紧吗?你的脸色很难看。”
“不关伤口的事,”萧木客头也不回地答道:“刚才我不得不使用了一次……那种……穿越空间的法术来找你,灵力损耗比较大。”
风树扬起双眉,不解道:“你不是说那种怪物有什么空间转移的能力吗?为什么还需要你损耗灵力啊?”
“快挖吧,我们时间不多了,”似乎掘到了什么东西,萧木客俯身向前,左手扶着洞壁,握铲的手下移到靠近铲头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刮着附在上面的泥土:“你一直没弄懂吗?我说过很多遍了,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必须随时开辟随时使用,没有东西的力量大到可以一直维持一条‘缝隙’的存在。另一方面,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很难一次彻底地死亡,总会留下许多‘念’飘荡在人间。我就是通过那东西死后散落在空气中的破碎念头,感应出它最后一次开凿的通道的走向,才找到这里来的。”
风树不露声色地听着,直到萧木客讲完也没有再开口,只不断地重复着挖起泥土、倾洒到洞外的动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二人都没有交谈,各自专注于自己手中的“工作”。两个人朝着不同的方向一直挥动铁铲,掘起泥土,并不时将手伸进铲子带出来的泥里,搜寻着某些细小的包含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风树与萧木客已经呆在坑底超过三刻钟。二人手底的探洞延展到了距离地表将近六尺,直径两丈有余,又挖掘出四具人类的骸骨来。这些人均死于同一场大火,并且死前都遭受过残酷的虐待:其中一具骨架下肢作折跪状;另一具仰躺着,上肢为某种已被灼烧变形的金属刑具所固定,脊椎骨微曲,上有裂纹;还有一副骨架上肢骨紧贴躯干,双足并在一起,应当是被捆绑着烧死的,绳索已被烧化;最后一具人骨,两手不自然地贴着胯骨,左右上肢骨脱位。
“够了,”萧木客搁下铲子,双手托起刚刚掘出的一具骨骸,轻轻放置在探洞边缘的泥地上:“走吧。没必要继续挖下去了。这里应该就是一个殉葬坑吧。我们已经耽误很久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风树冷笑了下,纵身跃出洞外,扫视着散落一地的泥土——二人从洞里抛出来的。轻轻地摇了下头,他随手抓起一把土,任其从指缝间稀稀落落地泻下:“这才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东西。萧兄,你方才没注意到吗?尸骨和遗物周边的泥土全部是自然沉积的,丝毫没有翻动和夯打的痕迹。也就是说,这些人被烧死后并没有进行掩埋。所以,这里不是什么乱葬坑或者殉葬坑。如果是祭祀坑的话,除了骸骨,应该会发现一些贵重的祭器。”眸光渐渐变得幽深起来,他一字一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事实上,这个坑就是用来杀人的。”
白影一晃,萧木客已经离开了探洞,站在风树左手边。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不带感情的瞳光依次滑过洞旁五具死状凄惨的枯骨,将铲子丢在脚边,淡淡地催促道:“快走吧。”
“嗯,”风树应了一声,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他总觉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无法释怀的情愫,仿佛不应该离开这里似的。“对了,你认为地面上这些尸身……是怎么回事?地表这些尸体,死亡时间最早的不过半年以前,跟下面埋的那些骨架相差了至少几十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双目没有焦距地巡视着地面,他问道,一半是为了拖延时间,一半也是真正的迷惑。
“这也不算什么,”萧木客四下看了一圈,面无表情道:“我们在那个岛上的古盗洞里,不是还曾经见到相距了几百上千年的三具尸体吗?不过是鬼灵对于入侵者的惩罚罢了。”言毕,他伸手牵了下风树的袖口:“走啦。”
“好,”风树无奈地应道,仰头看了看上方黑沉沉的天空——不,在他眼中,头顶的天空其实不是一片漆黑的,而是流转着大片大片火红色的光芒,一直从树尖弥漫到坑底,原本尾随着他的青光早已杳无踪迹,就像是无法进入这些火红光焰的“势力范围”。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努力压下心中那阵仿佛遗落了什么东西似的不安,准备展开轻功掠出深坑,却又瞬间改变了主意,犹如被什么牵引着,回头望向大坑的东南角。就在坑里唯一没有摆放尸体的那一小片黑黢黢的空地上,他发现了一滩形状不规则的液体,鲜红色,微粘,周围还散布着几点大小不等的液滴。
风树很清楚,自己之前无数次扫过那个地点,却没有一次看见过那滩红色的粘液。心头一紧,他不假思索地回身盯住萧木客,面色不善道:“你总说不要紧,为什么伤口直到这时候还在流血?”
“你在说什么啊?”萧木客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垂首瞟了下前襟,很快又扬起脸来,狭长的眸子里透出一丝讶然:“血早就止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多血可流的。”
“那里,”风树指着那片空地上渐渐被泥土吸收掉的殷红液体,大步走上前去:“难道不是你的血吗?”
“那是……”循着风树的指示看向大坑东南角,萧木客禁不住面色一变,轻声道:“我根本没到过那边。”话音没落,他身形一晃,已经抢在风树前面,先一步踏上了那块空地——尸体排成的螺旋图案的中心处。这会儿,那些鲜血几乎已经完全渗进了地面,他蹲下身子,用指尖蘸起最后一点黏稠的红色液体,靠近鼻端嗅了下,抬头仰视着上方,不多时又低头注视着身前的黑泥地,声音放得很低:“奇怪。的的确确是新鲜的血液。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风树冷冽道,目光越过萧木客的肩膀凝视着那一小块漆黑的泥地,嗜杀的嘴角微微勾起:“关键是它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听出风树话中有话,萧木客扭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问道:“为什么?”
风树哼了一声,移开自己的眼光,疾步走到探洞旁,弯腰拾起二人先前弃在地上的铁铲,返回空地前,将其中一把交到萧木客手里,言语间全然是一种命令的语气:“就在刚才那滩血消失的地方钻个探洞,我想知道下面是什么。”言罢,他自顾自地挤到萧木客前边,举高铁铲,开始一点点挖起地上的黑泥。这一次,他掘土的速度很快,挖出的泥土就随意地抛洒到左近的尸体上,丝毫不去注意泥土中可能掺杂的古物,似是抱着某种极为明确的目的在搜寻什么。
萧木客站直了身子,仍定在原处,只把目光追着风树,无波的冰眸中闪过异色,不过转瞬就恢复了平淡。微喟一声,他掂着对方硬塞进自己手里的铁铲,一步步踱到风树正在挖掘的洞口右侧,勾腰在地面按了几下,退后一步,提起铲子,帮着风树把探洞向下深挖。二人都是个中高手,不多时,探洞的深度已近三尺,黑泥里开始出现经火烧成红色的草拌泥块和夯土块——夯土块表面密布着夯窝,侧面却为平面;而一部分草拌泥土块则是外侧面为抹光面,内侧面夹有木板和圆木留下的印痕。
草草观察了一下,萧木客一面把数量不菲的夯土块和草拌泥土块清出洞外,一面道:“看起来这里原来有一座什么建筑,这些东西应该是墙壁跟屋顶被大火焚毁后坍塌下来的残物。”
风树似乎有些疲乏,笑了下,没有吭声,又一次抬高铁铲,将铲头用力砸进洞底的泥中。不料,“当”地一声,铲子似被什么硬物阻住,手臂窜上一股钝痛。顿了下,他改换位置重新挖下去,却再度感觉虎口一麻,隐隐作痛,仿佛整个探洞底部的地面都异常坚硬。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他缓缓拔出铲子,侧转铲头,一点点刮开洞底的泥沙土块,一大团被烧成半熔化状的金属器皿出现在两人面前,其上还沾着火烧过的骨渣。二人顺着硬物的边缘轻轻扒开周围的泥土,一寸寸拓宽探洞下部的侧壁,又掘出来许多带有明显火烧留痕的的物件:断裂的烧焦发黑的青石板;烧残的不知名金属铸造的圆柱;还有不少无法辨识原形的铜器,有的已经熔化成团,有的被熔粘在一起。所有的器物上都沾满了草木灰跟骨渣。
这批先经火焚,又受到锈蚀的物件彼此纠结着,或多或少地粘连在一起,极难清理,洞底已经被拓展到直径接近两丈,烧结成团的器物还是看不到尽头,挖掘基本上没办法再进行下去。
长长地吁了口气,萧木客率先直起腰,在衣摆上擦着手:“满意了没?现在可以走了吧?”
用铲头狠狠地敲了下那堆结成一团的硬物,风树赌气地把铁铲扔进坑里。铲子撞在一块扭曲的金属板上,发出刺耳的噪声。这一记金属相撞的声响令他身躯一震,直觉回忆里某个角落被碰触到了,却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由头。
“稍等片刻,”风树脱口道,感到一股无法压抑的情愫在胸中慢慢发酵。下一秒,他身不由己地跳进了面前深不足五尺、口小底大的探洞内,跪在一大片相互粘连的杂物当中,尽量将身体蜷到最小,细细端详那块金属板:在那场多年以前的大火里,它已被烧得面目全非——高温灼烧过后,金属板表面熔解软化,周围建筑烧毁倒塌时砸下来的石头、压下来的木灰,大多数粘在了半熔的金属上,又经过岁月的侵蚀,连泥土带石头,再加上斑斑锈迹,几乎完全看不清什么东西了。
风树皱紧眉头,捡起滚落在一旁的铁铲,仔细剔刮着板上的碎石、泥沙和锈斑。稍事清理过后,他发现这块莫名吸引着自己的金属板通体呈焦黑色,是用一种自己前所未见的金属铸成,长约四尺,宽度恰好为长度的一半,厚度将近三寸,表面是一幅用金银细条镶嵌出来的山水图案,旁边阴刻着许多细小的、残缺不全的符号——这种符号风树见过好几次了,还是不能断定其究竟是文字还是图画。
“你又发现什么了?”萧木客站在探洞边低头俯视下方,却因为洞口太窄,根本看不清底部的情形。
“我不知道,”风树膝行着退到探洞一侧,紧紧贴在洞壁上,腾出洞穴中部的空间来:“你最好下来看看这个。”
“你到底有完没完?”萧木客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跨进一步,轻盈地落到洞底。他就着坠地的趋势蹲在堆满探洞底部的、不同程度焚毁的器物之间,漫不经心地向四面张望着:“你需要我看什么?”忽然,他的视线停在了一个地方——风树略为整理过的金属板上。好像霎时间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他出神地凝视着金属板,久久不发一语。不同于风树的是,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对这件东西如此感兴趣。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弓起身体,把脸凑近金属板表面,聚精会神地辨认着刻在上边的细小符号。半晌,他稍微退开一些,双手搭在板身一角,用力地推动着,似乎想要将其直立起来。然而,金属板本身就颇有分量,加上表面粘结的泥沙石块等物,更显庞大笨重,他又被洞内狭窄的空间所束缚,使不出全力,因此,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你想看它的另一面吗?”隐约领会了萧木客的意图,风树保持着蹲姿,缓缓挪动脚步,移到对方左侧,探手抓住变形的金属板另一个角,把它拖到正对洞口处,配合萧木客的动作使劲向上掀。
终于,在两股巨力的牵拉下,金属板连同粘附在其上的一堆杂物一点点“站”了起来。萧木客长出一口气,挪到板身刚被翻起来的一面,专心地端详着。这一面只刻着三个同一类型的符号,尺寸非常大,几乎占满了整个板面。遗憾的是,前两个符号已被火烧痕与锈斑损毁,只余下黑压压的两团印迹,完全不能辨认了。仅第三个符号还保留着大体轮廓,虽然不甚清晰,笔画总算依稀可见。
萧木客右手掌住金属板,左手轻轻地摩挲着其上最后一个符号那深深的、已经锈蚀的刻痕,一道血光从他清冷的眸子里一闪即逝。没有任何先兆地,他蓦然松开了手,任由金属板自己倒下。在巨大的撞击声和四周弥漫开的尘土中,他淡淡道:“我们走。”说罢,就像水滴在阳光下蒸发一样,他的身影凭空不见了,再出现时,已经站在栅栏之外,举目眺望着茫茫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