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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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拔出铁铲,风树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点不耐烦。很快地扫了下铲子带上来的土,他摇摇头,倾去这些青灰色的土,挥舞着铁铲继续向下挖掘。身前的地面上,已经掘出一个浅浅的小坑,他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才下了几铲,他已感觉不妙,这一片土地的质地异常坚硬,每打进一铲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泥里没有使用过的灰土,也没有陶片。“照这个样子掘下去,一个时辰恐怕什么也找不到……”强按下心头的疑虑,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落铲的速度。
稀落的雨持续着,雨点撞在草间石上,激起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窜过周遭的密林,渐渐逼近。萧木客依然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风树的一举一动,一抹前所未见的、好像要放弃一切的冰冷神情从他面上一闪即逝。微微闭了下眼睛,他轻叹一声,褪去手上的皮套,踱到那一排工具前面,挑出一把长柄的铲子,信手掂着,缓步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一溜儿长条形的土地。
在三块方地中部立定,萧木客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将铁铲交到左手,用鸟爪似的右手在地上摸索着。隔了一阵,他站起身,利落地挥动铁铲,顺着空地边沿开了一条长近九尺、宽约四尺的小沟,再一铲一铲把它掏深。
“爷,按老规矩噢,好东西谁先拿到手上就是谁的……”毛不拔大口喘着气,满脸通红,却丝毫不露疲态,一直干劲十足地挥着铲子。
此时,刘大正坐在空地边缘一棵架着灯盏的树下,双手抱膝,平视着虚空中某一点,眼里空空的,一片茫然。“你活不长了,”这句话不断在耳畔萦绕,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虑,只觉得体内的血液直往脑门上冲。忽地,他似乎回忆起什么,抬高右手,想要再度检视那个早已结疤的伤口。然而,视线滑过袖子和衣襟,他惊觉自己右侧的袖口与衣摆上都沾着十几片稻草的碎屑。心跳陡然加速,他发疯似地拍打着那些草屑。一片、两片……碎稻草拍干净了,壮汉却怎么也停不了手,不断在自己周身拍打着,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脸埋在腿上,他颓废地闭上了眼睛,呓语样反复念着:“没事的,没事的……”
完全没有注意到兄长的异状,刘三独自站在风树身后约摸一丈远处,双目锁定前方一寸寸向地下挺进的探洞,神情严肃,仿佛又有些古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背上的包袱,他嘴唇蠕动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与两名蓑衣大汉截然相反,言不悔一直迈着蹒跚的脚步,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四处张探。他先后站在毛不拔与萧木客背面看了十数分钟,又徐徐绕到风树的探洞前,弯腰打量洞底的泥沙,脸上写满了困惑。
“该死,这土怎么这么硬?”倒掉刚刚提上来的一铲土,毛不拔放声大骂道。随着探洞的深入,掘出来的尽是紧实、没有丝毫人为活动迹象的青灰泥土,他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两只手掌交叠放在铲柄上,他偷偷瞄了风树一眼,压低嗓音,不满地念叨着:“下面到底有没有东西啊?学了那么多年,还是看不准吗?要是掘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丢脸可就丢大了!”
对毛不拔的话充耳不闻,风树矮下身子朝洞里望了望,只见探洞底部最低处已经深及三尺,青灰的生土当中仿佛掺杂了几点灰黄的颜色。瞳光中闪现一丝笑影,他依旧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将铲头用力落下。感受着手底传来的触觉,他把铁铲旋转了半圈,后脚前移,肩膀贴近铲柄,借势拔出铲子,小心翼翼地提了上来。睇了下铲里带起的泥土,他不动声色地将铲头朝外,在地上一顿,再轻轻抖动,铲中的沙土却只有一小部分脱落下来,大半还牢牢地附在其上。这些泥土是灰黄的花土,异常坚实,与地表的青灰色土壤大相径庭。打了个呵欠,风树有气无力道:“夯打过的五花土。”
“五花土?有墓葬?”毛不拔一听,登时喜上眉梢,把铁铲一扔,一阵风似的奔到风树身旁,直勾勾瞪着那个直径一尺有余的探洞,急不可耐道:“爷,咱们都过来帮你,一起把这个洞挖大!唉,不知道这个墓的面积,要不然……我们先定出边界来?或者……”
“别吵,”风树低喝一声,盯着散落在脚边的灰黄花土,神情森冷而专注,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片刻,他再度挥起手里的铲子,试探着在那一小片夯土附近连着落了数铲,带上来的都是质量极好的、纯净的夯土。
挖墓坑时往往将各层颜色不同的熟土和生土挖出来,堆在一起,埋葬时又把这些土混在一块回填至墓坑中,就形成了五花土,也称花土。因此,五花土通常是墓葬的标志,但不能一概而论,许多建筑遗址也会形成类似墓坑中那种五花土,需要进一步辨别。
有意无意地瞥了萧木客一眼,风树停下手里的动作,指尖在铲柄上胡乱划着圈:“喂,你要不要过来看看?这些土的土质跟土色……我判断不出具体是什么,但下面埋藏的东西必定非比寻常。”
萧木客闻言顿了下,视线朝着风树的方向微微一滑,旋即收回,继续挖掘着身前不断向下延展的探沟。从沟底提起的每一铲土,他都平铺在地面细细察看,眼底闪动着不明的光,嘴却抿得死死的。
风树皱了下眉,眸中掠过啼笑皆非的无奈——相处久了,他已能在大多数情况下准确破译萧木客的“哑语”。眸光移向自己左前方趴在地上、满身泥污、脑袋几乎伸进洞里的毛不拔,风树冷哼了一声,双目凝练,倏地透出一股威胁意味:“回你自己的位置,毛不拔。接着把刚才的活儿干完。”
“哦,”听出风树声线中沉淀的寒意,毛不拔不敢正面顶撞,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拖着步子挪回空地中央,低头审视自己先前的“杰作”——一个深近四尺、漏斗样口大底小的洞穴,穴底不知何时汪起了浅浅的一层泥水。撇撇嘴,他抓起那柄被抛在泥淖中的铲子,使劲甩了几下,直刺入探洞内,尝试着把里面的泥浆清理出来。然而,被雨水浸润的泥土又黏又滑,铲头带上来的湿泥中途便掉落了大半,他手忙脚乱地挥着铁铲,好一阵也未能把探洞再向地底推进一寸。
空地靠左一侧,风树正不断地扬起铁铲,一铲铲下探。每一次将铲子插入洞底的土壤,都能带出经过夯打的五花土,质地极好,结构紧实。不一会儿,他手底的洞穴已经延展到距离地表将近四尺。俯瞰着洞中大片的夯土,风树住了手,伏低身子,将铁铲轻轻搁在地上,面色阴晴不定。
“这里也能挖到,”随着清冷的语音,萧木客蓦然转过身,不含一点感情的瞳光钉在风树身上。
“你说什么?”仰头迎上对方的视线,风树古怪地笑了下,了然道:“你那里也发现了夯打过的花土。”说着,他一跃而起,大步向萧木客走去。
假如从侧面观察众人身处的这片空地,中部最为平坦,而两侧稍稍凸起,其中又以萧木客负责的右边这一片区域地势最高。看似漫无目的地,风树一边前行一边梭巡着近旁的地面,最后在萧木客开凿的小沟边定下来。面前的探沟深度约摸四尺多,像是用铲子一层层刮出来的,**极为平整,侧面分布着跟地表一样青灰色泥土,底部却显露出灰黄的五花土来。
“这花土的品质倒是不错,”萧木客将铲子捅进沟底的夯土中,略一旋转,提上满满的一铲土来。直视着风树的眼睛,他手腕微沉,抖落铁铲中的五花土,俊秀的面庞还是没有任何波动:“可惜什么也不能证明。”说着,他单膝跪在地上,用铲子将那些灰黄的夯土扒拉开,铺成薄薄的一层,垂首仔细端详。过了几分钟,他扬起脸,凝望着半空中轻荡的白雾:“这些经过夯打的花土里面什么也采集不到。虽说我们通常以五花土作为墓葬的标志,实际上……你知道的……除了墓穴和古建筑基址,灰坑、窑穴中有时也含五花土。必须探出木棺灰、漆片什么的,才能判断是墓葬。就算是古代的建筑基址,也该找到点什么墙基槽一类的遗迹吧。现在我们根本确定不了这一大片夯土究竟是什么。”
“有那么糟吗?”唇角浮现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风树抓起一把灰黄的花土托在掌中,用指尖拨弄着,一面专心地观察。不多时,他微微皱了下眉,将手里的夯土拨去一些,又从地面捻起几颗青灰的土粒,放在手心,反复对比着。
这一阵,风雨稍微弱了些,白雾仍是飘摇不定,而漫天青光诡异地蠕动着,从头顶慢慢压下来,宛似被地面上什么东西所吸引。一丝不妥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风树下意识地抬起头环顾四面。他直觉自己周围充斥着一种异样的气氛,却一时想不出引发这种感触的具体原因。轻轻地摇了下头,他拂去挡在额前的乱发,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在手里的泥土上。
良久,风树抛掉手中的泥土,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沟底:“灰坑里的花土一般不经过夯打,而且土色较暗,包含物也更多;至于窑穴……窑穴坑里的土倒是也有夯打过的现象。不过,窑穴的填土往往经过多次翻动,生土块会呈小颗粒状,结构松散;而墓坑里的填土刚好相反,没有经过多次倒运,生土本身凝结性强,块体稍大,有棱角。”说到这里,他信手拾起一根树枝,轻轻刮掉铲内脱不下来的夯土,沉吟道:“这夯土颜色很浅,里面没有什么包含物,块体又比较大……我想不是来自灰坑或者窑穴。”
“那就是说,”冷冷地,萧木客挑起眼皮睨了风树一下:“你仍然不能肯定底下是墓葬还是建筑基址。”
“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风树俯下身去,用手摸索着散落在周围的夯土:“通常情况下,建筑用的夯土埋藏更浅,其中的生土成分也大于墓葬中的五花土。”停顿了片刻,他抬起头,在衣襟上擦着手:“我相信下面是一座建筑基址,尽管目前没发现什么可以佐证的痕迹或者遗物。”
维持着那种凉薄淡定的表情,萧木客稍稍偏头,目光越过身畔的小沟,落向空地左面那个黑黝黝的探洞:“你那边钻到多深才出现花土的?”
“四尺左右,”风树顺着萧木客的视线看过去,目瞳中显出深思的神色,声音继而变得犹如自言自语:“我那里地势要低些。其实这两处地方的夯土层应该位于同一高度。下面会是连通的吗?甚至……这一整片空地底下就是连成一片的夯土?下面有一座宫殿一样宏伟的大型建筑基址?”
一念及此,风树迅速站立起来,与萧木客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向空地中部那一溜略低于两侧的条形地带。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毛不拔无精打采的背影:他瘦小的身躯佝偻着,脑袋低垂在胸口,似乎无力支撑头颅的重量,颤抖的双手抓持着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探洞里翻搅。
“毛不拔——”疾步走近空地中心区域,风树清了清嗓子,扬声叫道。眉心紧紧地纠结着,他明白自己此前的不安源自什么了——安静;笼罩着整片空地的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人语,肆虐的风声雨声反而衬得这里更宁静了。他十分清楚,纵使身负重伤,哪怕面临绝境,言不悔跟毛不拔也不是那种肯安安静静待着的人。
“爷,”毛不拔应声回过头来,嗓音沙哑,动作拖沓,面色灰败不堪,那一双平日总是放射着贪婪光芒的小眼睛如今神采全无。视线触到风树的瞬间,他调整焦距一般用力眨了下眼睛,眼神却仍然有些涣散:“爷,刚进林子没多久那阵,我撞到头……可能伤势比我想的严重。当时也没觉着有多难受,现在我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简直不听使唤。唉,要不是地面湿湿冷冷的,我真想躺下来睡一觉。”
不祥的预感在周身流窜,风树不做声,扭过头去,右手放在剑柄上,戒备地巡视着身处的空地以及四周望不到尽头的密林:剩下的三个人中,只有刘大领没有挪动过自己的位置,背靠着树干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双目空洞地大张着,像是在望着风树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刘三不久前还兴致勃勃地关注着探洞的挖掘进展,这时却蜷缩在空地一角,面部严重地扭曲着,似乎正在承受某种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的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斗笠,拼命地往下拉拽,仿佛想把自己的脑袋连着斗笠一起扯掉;言不悔早已停止了走动,蹲伏在空地右侧的一株老树下,低着头,一只手按在嘴上,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模样,灯光从左近的树上洒下来,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他面色灰中带青,阴森如鬼。
“对了,爷,萧爷,你们……”毛不拔大力地摔着头,似乎想要厘清自己的思绪,瞳孔中却始终萦绕着一抹迷离之色:“你们的探洞打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发现没?这里究竟能不能掘出值钱的东西啊?”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出什么问题了?当下到底算是怎样一种状况啊?”风树激烈地思考着,面容更冷厉了几分。听到毛不拔的问话,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凛冽道:“我们在左右两侧都探到了夯土,就等你的结果了。如果你这个探洞也在差不多深浅的地方挖到夯打过的花土,那就基本上能够判定,这块地下面是一整片的夯土层,应该是古代的某个大型建筑基址。”
“大型建筑基址?”毛不拔哑声重复着风树的话,目光很是茫然,像是在努力理解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思:“这样啊,那我马上接着挖。”说罢,他回身看着脚下漆黑的洞口,双臂僵硬地举起铲子,之后无力地刺进洞里,搅拌什么似地翻动着洞底的污泥。
眉头拧得更紧了,风树身体微微前倾,望向探洞内部,一股微腥的潮湿泥土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隔着濛濛雨雾,他依稀窥见洞穴底部与地面依旧保持着大约两尺的距离,大概由于毛不拔掘土的时间间隔过长,洞中泥土被雨水濡湿了,侧壁跟底面均是泥泞一片,而毛不拔的搅动让情况变得更糟了,洞底的淤泥越来越多,湿土层约有半尺来厚。
“啧,”黑眸不悦地微眯着,风树正要开口呵斥,却见毛不拔落铲的速度愈来愈慢了,仿佛握在手里的铁铲有千斤重,耗尽全力也难以抬高半分,下一秒,他双手一滑,铲子直直跌进探洞里,星星点点的泥浆溅出来,洒在洞口周围的草叶上。
“啊,铲子!”毛不拔一震,拉回了些许的理智,连忙跪在地上,俯身去拾:“可千万别摔坏了,这年头铁铲的价钱可是节节攀升!”
犀利的瞳光在毛不拔身上打了个转,风树默然片刻,沉静道:“毛不拔,先别挖了,把工具收拾好。”揉了下太阳穴,他低喟一声,返身朝着刘三移近了几步,冷森森地问:“你怎么了?头很痛?”
感觉到有人靠近,膀大腰圆的汉子剧烈抖动了一下,睁大了眼睛望向风树,视线却宛如穿透了风树的身体,看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斗笠早已被掀落地面,大汉的十根手指卷绕在头发上,死命扯着自己的头,抓伤的头皮渗出了血也不自知,只是惊恐地瞪着风树,仿佛见到了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嘴里挤出语无伦次的话来:“鬼,鬼……别过来……”
风树站住了,俊挺的五官里含着三分狐疑、七分不屑,口气冷漠得有若谈论天气:“你看到什么了?”
“哇——”这个时侯,言不悔猛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右手撑在树上,左手捂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呕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胃里再没有半点东西可吐了,他扶着树干缓缓地站起来,眼眶中含满了泪水,额上直冒冷汗。不时地干呕几声,他浑身微微颤动着,把头转到了风树所在的方向,挤出一抹虚弱而歉疚的神情:“少将军,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换不过气,胸口……闷得紧……恐怕今天要辜负主母的托付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只有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从鼻腔里哼发出一个单音,风树极不耐烦地别开了目光。不抱多少希望地,他侧目瞟向刘大。在他眼中,汉子的脸孔以及躯干裸露出来的部分均被一团幽光笼着,泛出瘆人的青绿色。似乎从听到萧木客的那句话开始,这名大汉就一直处于一种失魂的状态,全身打着颤,尽量把躯体缩到最小,害怕地注目着周遭的一切,眼神却宛若没有焦距,完全被一片梦游般的恍惚覆盖着。
嘴角浮现一抹残酷笑痕,风树斜睨着萧木客,语音听起来很悠闲,却挟着淡淡的讽意:“这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萧兄,可千万别说你不知道。”
“我早就讲过,”萧木客毫不回避地与风树目光相接:“你们不该涉足这林子的。即使是有一半妖族血统的毛不拔,也多多少少受到‘那些东西’的影响和蛊惑。能活着走到这儿,你们已经很幸运了。”言毕,他低下头去,顿了顿,重新昂首看进风树的双眼里,眸光变得寒入骨髓:“你呢?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风树的黑眸黯了一下,随即换上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当然没有。那群废物怎么能跟本少爷相提并论?”事实上,他确实感觉身体有些微的不适,只是他很明白,自己的症状跟眼前的密林没有一点关系——还在船上时,眉心那一小块肿起的皮肤就不断隐隐作痛;随着时间的流逝,疼痛感一点点加剧,虽然还在他可以忍受的程度以内,但那种奇怪的感触,就如同自己的皮肉之下包埋着什么异物,而且那东西一直蠢蠢欲动,像是要从自己的身体里窜升出来。深吸一口气,他竭力藏起内心深处的烦躁与疑虑,冲着萧木客一笑,反问道:“怎么,你希望我不舒服?”
眼角稍稍垮下,萧木客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没有回话。
蓦然,不十分明显地,四周的光线暗了一些。“是我的错觉吗?”风树微微一震,将心神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强拉回来。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转瞬之间,周围又比先前更加阴暗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扫向空地边沿。意料之中地,毛不拔正一盏一盏拆下树干上架设的油灯,吹灭了连同长钉一起放回百宝囊中。对方看上去还是没什么精神,动作却很快,只是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有若一只巨大的牵线木偶。
不多时,毛不拔卸下了最后一盏灯,将所有东西归置妥当。拍拍手,他拎着一只光线暗淡的提灯回到空地中部,向风树略略矮下身体,闷声道:“爷,东西都拾掇整齐了。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回去休息?”
风树不答,定定望着对面密集的树丛,幽黑的瞳孔一瞬间扩大又收缩。鼻翼微微翕动着,他一寸一寸转动头颈,蛇一样的目光缓缓移过在场所有人,在每一个人身上自上而下地周游一遍,之后,慢慢荡开。最终,他半仰着脸,将视线飘向了正上方的天空。不再被油灯流泻的昏黄灯光所干扰,他通过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清晰地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色光芒徐徐流向地面,有生命似地聚集在众人身畔,以每一个人为中心,回旋着,扭动着,渐渐衍变成一个个覆斗般诡异的形状,把每个人都罩在其中。明明在记忆中搜索不到重合的影像,可当他凝注着这些青光幻化的图形时,竟感到出奇地眼熟。
“这是……”心脏犹如被什么猛撞了一下,风树喃喃低语着,合上双眼片刻,再睁开时已然恢复惯常那种桀骜不驯的神情。用手肘碰了碰萧木客,他懒懒地说:“以前的事就别提了。想想现在要怎么办吧。”
“回去,”萧木客深睇了风树一眼,薄唇吐出冰冷的句子:“不马上离开的话,除了毛不拔,剩下的人撑不过半个时辰。”
“啊——”萧木客话音没落,就被一阵狂厉的惨叫声盖了下去。面色微微一变,风树循音望去,只见刘三双手拉着头发,口中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只靠大腿和腰臀的力量蹭着地面往后挪动,结果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仰面躺倒在地。他两条腿不停地乱蹬,痉挛的手指缠在头发里,还在用力抓扯,好像要把自己的头皮揭起来。
阴着脸,风树稳步靠近湿地上不断挣扎哀嚎的汉子。此刻,大汉的身躯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发际线周围凝了一圈血痕,手上跟衣服上也沾染着斑斑血迹,一些带血丝的白沫正从嘴角流下来。风树见状蹙了下眉,嫌恶之情溢于言表。骂了一声,他勾下腰,轻捷地绕到大汉头部,近距离观察对方的伤势。并不十分意外地,他发现,地上翻滚的汉子全身没有一处致命伤。然而,壮汉的瞳孔竟微微有些散大,手指僵直,双颊抖动,默念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字句,对身边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表现出惊惧与憎恶的举止,甚至包括自己的哥哥——很明显,大汉已经失去正常的思维与判断能力了——尽管不了解具体的途径,风树毫不怀疑,眼前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生命之光正一步步远离这个身体健硕、正值壮年的汉子。
“让开,”冰冷的声音伴着一只冰凉的手骤然贴近风树肩头,萧木客凭空出现在大汉身旁。溅满泥浆的月白衣袖下滑出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他轻轻推开风树,划破了食中二指,将鲜血点在大汉眉心处,顺势抹开,画出一个介于图画与文字之间的奇特符号。
随着萧木客的指尖在前额上游移,汉子逐渐平定下来。两手撑着地慢慢坐起,迷惘地向左右张望着。目光触到萧木客的一瞬,他再度尖叫起来,状若惊弓之鸟,手足并用地爬到兄长身边,大口喘着气。须臾,他终止了疯狂的行为,神智与回忆却像是打碎的瓦片,怎么拼接也不能恢复如初。他似乎遗落了进入森林以来的记忆,紧紧抓着哥哥的手,用警觉而惶恐的眼神扫着风树一行人:“大哥,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些……是什么人?”。
刘大木然地坐着,不说一个字,也不看自己的兄弟一眼。
撩起袖子擦了下手,萧木客目不斜视地从风树旁边走开,瞪视着地上一团灰褐色、染着血迹泥污的东西——汉子发狂时掀落的斗笠。沉思了一会儿,他上前捡起斗笠,轻轻地压在头上,散淡的声音幽幽响起:“把你们皮肤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包扎好,最好多包几层,不能让血浸出来。”说出这一串古怪的指示后,他背转身,冷然道:“弄完就走吧。让毛不拔打头。”
风树脸上现出些许疑惑,却没有表示异议,反而用不容置疑的神气重申了萧木客的要求:“你们谁身上带伤的自己处理下,抓紧时间。”说罢,他偏头盯住不远处月白色的背影,隔了几分钟,低叹一声,转向毛不拔,伸臂指着来路的方向:“你先走好了。”
“嗯,”毛不拔仍是那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垂着眼皮向风树望了一眼,根据对方的指引迈开了脚步,嘴里还在嘟囔着:“记住这几个探洞的位置啊,下回来了咱们接着挖……”
风树挑了挑眉,瞥向蜷在树下的两个大汉,隐约领会了萧木客的意图。此时,刘大刚好扬起脸来,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汉子的眼睛有若两颗蒙了灰尘的铁弹珠,带着沉沉的死气。
风树弯起嘴角,勾勒出一抹邪气的浅笑:“不想死在这里就带你弟弟一块跟上去。动作利索点。”
目送着刘氏兄弟紧抱着对方的手臂跟在毛不拔后面踟蹰而去,风树将视线锁定在言不悔身上,轻描淡写地说:“大笨石,你先走,我跟着。”
“是,少将军,”言不悔放下撑住树干的手,摇摇摆摆地站直了身子,声音干涩沙哑:“我也是……这么……思量的……身先士卒……走在少将军前面……保护你……更周全……”言罢,他追逐着毛不拔手里晃动的灯光,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往前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