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1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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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军营。已过正午,三月的阳光照在身上是那种暖洋洋的惬意。
    一位面如桃花,异香扑鼻的美人,正向着风树的屋子走来。他低着头,手持一方粉白绣花的丝帕,遮住大半张俏脸。行至门口,却见两个侍卫已经站在门边,美人皱了下小巧的鼻子,娇声道:“怎么了,丑八怪表哥还没起来?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迹啊?不会是死在里面了吧?”
    美人名叫玉无瑕,是风树的远房表弟,也是风树最鄙视、最厌恶、最想杀之而后快的人,也许还是天下第一洁癖与自恋狂。
    自许天下第一美人的他,自打第一次见到风树,就称呼其为“丑八怪表哥”。事实上,玉无瑕固然生得极美,却没有一丝英气,他的美只能用柔媚娇俏来形容。换句话说,只能从服饰上认出他是男人,如果换上女装,肯定会被选入宫去做妃子。
    玉美人不像表哥,他从小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他生平爱的是读书写字,做诗赋辞,赏花观月,品鉴古玩……但他最爱最爱的,还是洗澡和照镜子,以及……顾影自怜。他很瞧不起风树,认为这个表哥没风度没品味,是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野蛮武夫。
    当然,完全可以想见,风树更加讨厌这个成天没完没了地洗手洗脸洗澡、遍身熏香、说话拿腔拿调的娘娘腔表弟。不止一次地,风树赌咒,父亲死后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玉无瑕。
    玉无瑕的父亲玉泽,当年在道上也是与无爱黑龙齐名的盗墓高手,表兄弟两个经常合作,关系不错。但自从玉家表弟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后,就金盆洗手改行做古董生意去了。也许是为了忘记那段不光彩的经历,玉泽竟像跟无爱黑龙断绝关系似的,再没什么联系。直到五年前,孤儿玉无瑕带着父亲留下的书信找上门来,投靠无爱黑龙。
    至于玉美人成为孤儿的原因,实在是……匪夷所思。事情是这样的:一天,玉无瑕的母亲(应该是一位风华绝代又异常完美主义的佳人)刚从街上回来,还未沐浴更衣,不想丈夫提前回家。见了娘子,玉泽随口玩笑道:“今天娘子怎么一身汗酸味?还不快去洗澡?”说完即到书房算帐。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后,回到卧房的玉泽发现——妻子已经服毒身亡,死时忧自妆容整齐,面如桃花。爱妻情切的玉泽悔恨不已,留了一封遗书托孤给表兄后,毅然为妻殉情……
    那日,听完玉无瑕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述说,无爱父子都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还是玉无瑕抽泣着说:“美人殉美的决心,是比战士殉国的决心还要坚定的。”当时,玉美人的目光中写满了崇敬与向往……
    站在门两侧的侍卫对望一眼,都不敢吭声。于是玉无瑕便轻启朱唇,声音有若莺啼燕啭:“丑八怪表哥,你爹正设宴款待鲁君派来的使者,让我们俩一起去招呼客人。”
    等了一会,屋里没有回音,玉无瑕不禁有些奇怪。他知道这个“没有丝毫美感也丝毫不懂美”(玉美人的个人意见)的表兄,可不像自己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生活极有规律的风树,除了出去“干活”的时候,必定四更就起身练功,然后招集士兵开始训练。
    想到这里,玉无瑕摇了摇头:“起那么早,眼睛会有血丝的,我美丽的眼睛要有了血丝,可就不美了。”像是想到了自己不美的样子,玉美人一惊,再次摇了摇头:“如果不美了,还不如死了的好呢!”
    就在这时,门开了。风树阴着脸,双手环抱在胸前,冷峻的眼睛充满了杀气。
    无视表哥的眼神,玉无瑕袅娜地转过身:“走吧。”说完径自走在前面。
    中午的阳光明媚得有些晃眼,玉无瑕厌恶地皱起蛾眉,把丝帕拿得更高些:“该死的太阳,唉,我美丽的皮肤……”
    风树默不作声地跟在表弟身后,似乎看不到也听不到眼前的一切,甚至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什么。平素总是射出坚定眼神的眸子,此刻却没有焦距,仿佛不知道应该望向哪里。今天的风树,其实一直活在昨晚的树林,记忆被定格在了那一刻,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白衣人不带感情的双眸,和沾满了鲜血的月白色衣袖,以及那只莫名失踪的神怪面具。
    国君遣使前来……雨水冲塌的土丘下发现断裂的古玉……私闯军营的白衣男子……风树不知道这一系列事件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但所有事情都在几天之内接踵而至,他没有办法不去怀疑——一连串偶然的背后,会不会隐藏着什么阴谋:“至少我挖到那块玉石纯属偶然,而且……只有石先生一个人知道。可是……他行动不便,外表又引人注目。假如他离开自己的住所给谁通风报信,一定会有人看见的。不,根本就没有道理!我怀疑那儿有墓葬不过是一两天以前,其实我什么都不确定,怎么会有别人……除非……”
    微温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股甜香,直钻入风树的鼻腔里。顿时,一阵刺痒将他拉回到现实之中。瞟了下身前的玉美人,风树拧起眉,紧紧按住鼻梁骨,却在一霎觉察了什么而抬起头来:气味。是的,他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对白衣人产生熟悉感了——对方身上有淡淡的土腥气——跟自己以及军营中大多数人一样。那是经年接触泥土的农夫或者盗墓者身上才有的气味,极淡,几乎无法触动常人的嗅觉,却洗不掉,就像某种烙印。
    “那家伙的身手气质,当然不可能是种地的,那么说……”风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是同行?”
    宴会并不在军营中举行,而是设在不远处的望古台上。两人刚走进高台上的殿宇,就看见一个年过半百、胖乎乎的老头迎了上来。老头穿着深衣,圆脸上挂满细密的汗珠,但他还是和蔼地笑着:“少将军,表少爷,你们总算来了!快随我去更衣!”
    “师父,”风树草草行了个礼,看上去更像是晃了一下脑袋。
    玉美人用食指绕着自己微微卷曲的长发,问:“要换什么衣服,军师?”
    老头笑道:“自然是深衣。”
    这个胖墩墩的老头正是无爱黑龙的军师——毛相远。他不仅熟悉军务,用兵用神,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于占卜筹算、奇门遁甲、玄学异术……也无所不通。到了哪里只需看看山势地形,稍加测算,就能定准墓穴的位置,从无差错;对于对付墓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邪物,也颇为得心应手,因而深得无爱黑龙器重。风树从小就拜他为师,跟随他学习排兵布阵和盗墓必备的种种奇门异术。跟石庸不同,毛先生从不恃才傲物,他成天乐呵呵的,非但对无爱黑龙恭恭敬敬,也从不在风树跟前摆老师的架子,即便与普通士兵谈话,都是一脸亲切的笑容。
    然而,对于离经叛道的风树,师父的好脾气并不能赢得更多的尊敬。他看也不看毛先生一眼,径直向前走去,只扔下冷冷一句:“我穿不惯那种东西。”
    玉美人袅袅婷婷地跟上去:“那种衣服丑死了,我才不要穿!”
    “哎,就穿一会儿——”毛先生胖胖的脸上流下了更多的汗水,他一面擦汗,一面跟在后边不住地叹气。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风树停步回身,掌中托着一块墨绿色半透明的碎玉:“师父,帮我看看这东西。”
    “现在?”毛先生愣了下,视线落向徒弟手里的玉石,脸上少见地没了笑容。他慢慢伸出手去,捏起玉块,迎着阳光缓缓转动,好一阵,才将玉石还给风树:“在哪儿弄的?”
    风树不答反问:“怎么了?”
    毛相远摸着自己短短的胡须,声音前所未见地阴沉:“这应当是一件玉雕的一部分。看这玉的质地、刀工,大约属于商代中期。不过……我总觉得这东西透着股邪气。这墓在什么地方?”
    “我只挖到这块玉而已,”风树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师父的问题:“连夯土都没找到,根本不能确定是不是墓。”
    “应该是吧,”毛先生将音量放得很轻,怕吓到谁似的:“我能感觉好多死灵聚集在那块古玉周围……只怕那墓有古怪。少将军,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人造出来的机关暗器,我相信没什么你对付不了的,我就担心那墓的布局……可能很邪门,又或者里面会有什么厉害的邪物……”
    风树不置可否,只是扯出一抹讥诮的微笑,转身就走。
    大厅。陈设简单庄重,四周摆着钟鼓之类的乐器,却因为并非国君亲临,一律设而不奏。无爱黑龙正向文公的使者孔大夫频频劝酒。
    孔大夫端着盛满酒的青铜爵,一副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态:“唉,近来国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将军可曾听说?”这套青铜爵是商代古董,圆体的器身,壁有加厚,这是商朝时爵的普遍特征。
    无爱黑龙轻轻摇头:“这两年我从未踏出军营一步。”顿了下,他低声问:“是什么事啊?该不会又要出兵打仗了吧?”
    “那倒不是,”孔大夫盯着无爱黑龙,沉声道:“散大夫一家几十口到城郊祭祖,被野兽咬死了。将军,你认识散大夫吧?”
    “说来惭愧,”无爱黑龙轻叹一声:“朝中大臣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们这些在外驻防的军官不奉召哪能到国都去啊?我都这把年纪了,一次也没去过呢。曲阜城里一定很繁华吧?”
    “当然,”孔大夫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并非文公或者南宫错的心腹,自然不了解散家命案的真相。但他一贯散大夫政见相合,尤其是在如何处置望古台的军队一事上。因此,他很难相信散家的惨剧如国君所言那般简单,更不相信鬼怪作祟之类荒谬的传言。毫无疑问,有人在挟怨报复。借着此次出使,他不断向无爱黑龙探问散大夫的死因,对方却一直摇头装傻,他不由暗暗心急。兔死狐悲,同为一朝大夫,无爱黑龙敢对散大夫下那样的毒手,又难保会对他怎样呢?
    这时,一名士兵报道:“两位少爷来了。”话音刚落,玉无瑕和风树已经走了进来。孔大夫不由眼前一亮——好一对美少年,但两人的衣着随即让他拉长了脸。
    当时中原最流行的服装是深衣,犹如将一幅三角形的大布绕在身上,再用腰带束住;底下不穿裤子,仅有跟绑腿差不多罩住小腿的胫衣;脚上是丝或麻做的鞋帮很低的履,或是笨重的、硬底不能弯折的木屐。一身这样的衣饰自然是行动拖沓、不利骑射——这也是先秦时代特别讲究礼仪的一个原因(否则容易走光)——因此才有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但在其他诸侯国,人们仍普遍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守旧的鲁国尤其如此。
    而此时风树一身纯黑的、像胡人那样的短衣长裤,紧窄合身。玉美人则身着自己缝制的蓝紫色纱衣,样式不男不女,布料薄得几乎透明,且领口极低,露着雪也似的大片胸脯。两个人都散发不束,玉美人发色偏金,有点自然卷的样子,肩部以下的头发都一绺绺打着卷儿,看在孔大夫眼里,真如妖孽一般。
    “哼,”不便直斥主人,孔大夫重重放下铜爵,刻意用眼角瞟着风树与玉无瑕,并不时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
    无爱黑龙略显尴尬地站起身来,指一指风树,道:“这是犬子。”说完示意儿子给孔大夫行礼。但风树巍然不动,墨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一个地方——孔大夫身后一个白衣的年轻人。
    看着那双疏离冷淡的眼睛,风树也分辨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他突然有了一种直觉:昨晚与白衣人在树林中相遇,好像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的安排。
    “风树!”无爱黑龙一声大喝,严厉地瞪着儿子:“还不快向孔大夫见礼!”
    并不理会自己的父亲,风树径直向月白衣衫的年轻人走去,在他与孔大夫的几案前站定,凌厉的眼神居高临下注视着对方。
    感受到风树如刀的目光,无爱黑龙、孔大夫与玉无瑕都诧异地望向他,被他瞪着的人却依旧面无表情。
    风树寒着脸打量了白衣人一阵,猛地转向孔大夫,唇角微勾,阴阳怪气道:“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十分不满风树的无礼,但孔大夫仍面带微笑:“这位是南宫大人最为器重的门客——萧木客,相爷特意让他陪在下一起来的。”
    “木客?”风树与无爱黑龙皆是面色微变,暗自惊疑:“怎么叫这种名字?”
    木客,在先秦的传说里是一种“山栖之精怪”,非鬼非妖,是深山里孕育出来的。据说,木客的外形跟人很相似,而且语言相通,只是长着鸟一样的爪子。它们“性食木子”,所以“寿逾古木”,也就是说几乎长生不死。
    身为世代以发冢为生的古老家族的传人,无爱黑龙与风树对这些神鬼妖怪的传闻自然不陌生。无论父子俩多冷血多厉害,作为一个盗墓贼,总不希望遇上什么邪物。
    “原来是萧兄啊,”风树一怔之后又恢复了那种挑衅的表情。邪魅地一笑,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这位萧木客兄该不会是哑巴吧?”
    “不得无礼!”无爱黑龙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哼,”风树一甩头,走到父亲左手边的几案前坐下。
    无爱黑龙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个逆子我也管不了了。”语毕指着玉无瑕,“这是我侄儿,我一直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玉无瑕袅袅娜娜上前行了礼,然后妩媚地绞弄着手中粉白色的丝帕:“我叫玉无瑕,如花似玉,完美无瑕。”
    霎时,文公的使者——鲁国最善言辞的孔大夫,在玉无瑕简短的开场白面前,瞠目结舌,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更让他无语的是玉美人接下来的话。
    “您别这样子呀,我都不好意思了。”玉无瑕娇柔地笑着:“真是的,我平时都不敢上街,别人总呆呆地看我。唉,有的时候,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说着,美人的秀目中透出一丝哀怨,缓缓垂下头去。
    这一下,孔大夫沉默也不是,分辩也不是。无爱黑龙赶紧把话题叉开,“无瑕,你知道吗?这位孔大夫可是仲尼的后人呢!”
    “真的吗?失敬,失敬,说起大夫的祖上那可真是无人不知……”玉无瑕轻轻的扇着丝帕,微笑着说。
    “你知道就不该这样跟人讲话,”孔大夫心想(玉美人跟身为使者的孔大夫说话时的种种行为,显然不合乎孔子所提倡的“礼”),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点笑容:“过讲……”
    “哼,”风树倏地发出一声冷笑:“孔丘是很了不起,‘诲人不倦’,他所讲的‘礼治’也很有道理。只可惜……不就是因为他招收平民学生,破坏了‘学在王官’的制度。贵族与平民的界线不再是那么难以改变,于是乎,他老人家认为已经‘礼崩乐坏’的天下,由于他老人家不懈的努力,现在是快要土崩瓦解了。”这几句话,语调平淡无奇,音量也不高,却似乎字字斩钉截铁,不怒而威,别有一番气势。
    “这,这个……”巧言如簧的孔大夫,再一次哑口无言。
    风树轻若无声地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
    这时,自昨晚就没正眼看过风树一眼的萧木客终于抬起头,挺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风树也意味深长地瞥了对方一眼。
    从进入大厅到现在,风树发现,萧木客始终不曾取食——他一直用左手握着铜爵,衣袖几乎盖到指尖,袖口与杯子之间露出一抹淡黄的、比皮肤要深的颜色;右手则一直藏在几案底下。风树暗暗奇怪:“这个家伙一定还戴着昨晚那种皮手套。天气又没有多冷……他的手究竟有什么问题?昨晚他明明中了我的血影魔针,而且是刺进左臂的穴道里,就算他没有中毒,左胳膊也一定酸麻无力。他竟然还偏偏只用左手?即便他是个左撇子,也……噢,他是故意的!是在嘲笑我的暗器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
    想到这里,风树又怒上心头。霍地站起来,他再次走到萧木客面前,笑容可掬道:“萧兄,能否看一下你的剑?”
    风树提出这个要求,倒也不纯是为了找碴,昨晚在林子里远远的几眼,他就觉得萧木客的剑有些不一般。
    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萧木客默默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风树。
    伸手接过宝剑,缓缓地拔出剑身,风树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剑啊?”
    战国时代的兵器多是青铜器,青铜是铜与锡、铅等的合金。《吕氏春秋•;别类编》载有:“金柔锡柔,合两柔则刚”的记述。而青铜器的硬度和韧性,主要取决于铜和锡(这里所说的“锡”其实是铜以外其他成分的统称)的比例:铜多了,则韧性好,但硬度不够;锡多了,又硬度强,而韧性不足。因此,制作各种器物所用原料比例都是不同的。《周礼•;考工记》中指出:“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春秋战国时期最为著名的越王勾践剑,为了同时拥有最佳的硬度和韧性,是用两种组分配比不同的青铜以分铸法铸成的。
    但是,萧木客的这柄剑色泽青白,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质地,却锋利无比,寒气逼人。风树奇道:“你这把剑是用什么金属铸的?”
    萧木客淡淡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孔大夫诧异地瞅了萧木客一眼,眉头紧锁。直至此时他仍不明白,南宫错为什么派这个年轻人与自己同行。在他看来,这人除了长相俊逸,简直一无是处。看见萧木客的第一眼,他以为对方是个瞎子,因为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是深灰色的,仿佛笼着层雾气,散淡无情。处了几天后,他又怀疑萧木客是哑巴,无论是在相府、还是路上、甚至到了望古台,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这年轻人都没吐过一个字,只偶尔用点头或者摇头回答自己的问话。
    “好剑,”风树冷笑一声,归剑入鞘:“叫什么名字?”
    萧木客瞥了他一眼,散淡的凤目中掠过一丝疑惑。
    “剑的名字,”风树双手递过宝剑,语气中带着点不耐烦。
    “没有名字,”萧木客伸出左手接剑,他的手上果然套着淡黄的皮套。说时迟,那时快,风树突然发难,一只手制住萧木客的左手,另一只手一把攥住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的皮套,往下一拽。萧木客顺势挥手反击,不料皮套瞬间扯脱,他身形一滞,裸露的右手刚好停在风树眼前——那是一只修长瘦削的手,也许是常年用皮套包裹的缘故,手部的皮肤异常白皙,只是十指略微不自然地弯曲着,骨节突出,指甲尖长弯起,锐利如钩,整只手犹如鸟爪一般。
    风树一震,随后勉强地笑了下,松开手,将皮套还给萧木客,低声道:“得罪了。”
    仿佛没有听到风树的话,萧木客戴好皮套,又一言不发地坐下了。当然,一直保持着那张万年冰山脸。
    这时,两个低级军官打扮的少年走了进来,前面一个身材瘦小,一手拿着卷帛书,一手提着一个锦囊;后面一个长得虎背熊腰,两只眼睛却极不相称的调皮地四处乱转。
    前面一个名叫毛不拔,是军师的侄子,人如其名,是个千载难逢的守财奴。
    先秦时代,人、鬼、妖之间的界限还不是那么分明得不可触及。毛不拔的生母花狐娘,就是一只花背狐狸精。他十三岁那年,父亲得病去世。自幼离家求学、后来又跟随无爱黑龙四处征战盗墓的二伯毛相远,第一次回到家乡。一见花狐娘,毛先生立刻识破了她的本来面目,于是一招五雷劈雳掌把狐狸精打回原形,接着,手起刀落,杀死了刚刚见面话也没说上一句的大嫂。
    当时,眼见着母亲化为狐狸横死眼前,年幼的毛不拔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问清了毛先生的身份后,抱起母亲的尸体落了几滴薄泪。随后,摘下母亲身上值钱的金银首饰收藏好,毛不拔背起母亲的尸体出了门,来到东边集市上,把母亲的尸体——卖了!一面数钱一面回家,毛不拔有着深深的遗憾——为什么母亲不是白狐狸呢?白狐狸可要比花狐狸值钱多了!
    当然,最后毛相远只能把失去双亲的侄子带回军营抚养。毛不拔最为精通的不用说就是算术了。望古台的十二家商铺全是他开的。有一次,他的铺子不慎起火(其实是被他坑多了的士兵放的,风树故意不去追查),把帐簿给烧了,他硬是凭借惊人的记忆力重新写了一遍,到了收帐的时候,竟然分毫不差。不过这门学问对于无爱黑龙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军中没有多少帐需要料理——有也不敢让毛不拔打理,他肯定会贪污的。不过,当毛不拔知道自己的二伯这些年都在外面跟着无爱黑龙发冢之后,倒是异常兴奋,踊跃地要求加入盗墓贼的行列。无爱黑龙想到他既然是军师的侄子,说不定毛先生会传给他一些独门的秘法灵术,加之毛不拔还会点拳脚功夫,就封他当了个小军官,让他跟着风树盗墓。
    毛不拔有件宝物叫做百宝囊——就是他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的小锦囊。这只锦囊无论装多少东西,大小、重量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无底袋。这件宝物,盗墓的时候当然很有用。他每天不离左右的东西还包括一本丝帛小册子和一支眉笔,以便随时记录他新得的好东西——用他自己发明的谁也看不懂的奇怪符号。
    走在毛不拔后面的少年名叫白哦白,是毛先生的入门弟子,也就是风树的大师兄——尽管风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第一次见面,风树的第一句话是:“这么白痴的名字,你爹脑子有毛病呀?”毛相远在一旁答道:“是我起的,因为看他的面相,我认为他命里……”丝毫不给面子,风树打断师父的话,言简意赅道:“三个选择,一,白痴;二,白猪;三,白妖。”白哦白识相地选了白妖这个名字。
    如果说玉无瑕至少是鉴赏古物的专家,毛不拔至少是算术大师,白哦白就找不出什么优点了。通常每次发冢时他都负责下铲,但这不代表他挖土打洞的本领强于别人,只不过其他的工作他干得更糟。借用风树一次对父亲说的话就是:“他总是在我生气时让我情绪更加失控,在局势紧张时让场面更加混乱。”无爱黑龙却觉得白哦白跟随毛先生多年,什么场面都经历过,还好端端地活到今天,一定是真人不露相地在装傻,坚持要儿子把他带在身边。
    于是,父命难违。风树只好时常带着这洁癖自恋狂,加疯狂敛财奴,以及白痴惹事精的组合去盗墓。可想而知,多数时候事倍功半。风树通常不让毛不拔和白哦白进墓,一个出于贪财,一个缘自好奇,进去以后常常乱动东西,不是弄坏冥器就是触到机关。而洁癖的玉美人自然是打死也不愿下地的。他总是坐在他香喷喷、堆满鲜花果品的营帐里读书抚琴,等着“丑八怪表哥”把已经清理过的冥器拿给他鉴定。
    瞥见毛不拔和白哦白进入大厅的刹那,无爱黑龙的笑容僵在脸上。轻咳一声,他叱道:“谁叫你们到这儿的?下去!”声量不高,却满含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为什么这两个小子进来他如此紧张?莫非……他们跟散家的命案有牵连?”孔大夫心念一动,笑道:“将军何必如此?既然来了,让他们在旁边伺候着也不妨事的。”
    “唉,”无爱黑龙欲言又止,最后他轻声道:“这两个人年纪轻,不懂事,一点规矩也没有……”
    “不要紧,”孔大夫笑得很祥和。
    “好吧,”无爱黑龙森冷的目光扫过毛不拔与白哦白:“规矩着点,不要在贵客面前出丑。”
    “是,”二人依次向众人行了礼,然后走到风树的身后一左一右地站定。玉无瑕也轻扬着丝帕在表兄左边的几案前坐下来。
    孔大夫偏头望着军营的方向,悠悠道:“不过是看守祭台,居然修建如此坚固的营房,将军真是谨慎啊!”
    “军士们平日里闲得无聊,找点事情做罢了,”无爱黑龙淡淡一笑。
    “老狐狸!”孔大夫暗暗咬牙,已难维持笑脸,只好低头看着酒杯,暗忖道:“我得换个方法追查散大夫的死因。无爱黑龙老谋深算,他身上是探听不到什么的。刚才进来那两个小军官好像知道什么,但这种场合跟他们搭话不太合适……对了,无爱黑龙的儿子和侄子!少年人,肯定不会有那么多心思,口风也不会那么紧,在他们身上下功夫,要容易得多。不,他儿子似乎有点见识,不好对付。看来,那个神经兮兮、不男不女的家伙最可能是突破口……”
    清了清嗓子,孔大夫抬头道:“那个……无瑕,你的容貌真是天下无双。”心里想着:“先奉承几句。”
    玉美人闻言果然喜上眉捎:“孔大夫,我就知道,我千娇百媚的容颜最终一定会让您放下自己的尊严和虚荣,顺应心灵深处对美的追求,坦然地承认对我的仰慕,大胆地说出您发自肺腑的崇拜。”
    于是,孔大夫之前构思好的话又粘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境,他端起案上的青铜爵,埋头饮酒。
    玉无瑕一面笑逐颜开,一面也端起铜爵,低头啜饮了一小口酒。拿起那块绣花熏香的丝巾向脸上擦了擦,美人的动作越发娇柔。
    无爱黑龙见孔大夫面有不快,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为他解围,便随口道:“无瑕,你也十七岁的人了,怎么天外有天的道理都不懂呢?依我看,这位萧兄的样貌就不错,跟你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大夫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萧木客,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古井般不见一丝波动,仿佛别人谈论的那个人与他毫不相关。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一向伶牙俐齿的孔大夫今晚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仍握着那只贵重的铜爵,玉美人小巧的嘴微微一撅,娇声道:“大爷,您怎么可以这样污辱我?那家伙简直是个怪胎。您刚才看见他的手指没?长得那么畸形……啊——”
    玉无瑕一声掺叫,手中的铜爵已经四分五裂,酒泼了一身一脸。在他面前的几案上,一粒小小的枣核还在打转。
    孔大夫惊呆了,到底是谁有那么强的内力,只用一粒枣核就击穿了距离三丈以外厚重结实的青铜器呢?
    但玉美人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他愤怒地娇喝一声:“风树——”
    风树微微一笑,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美人表弟,叫我做什么?”但是,一秒钟之内,就像有一支无形的手抹去了脸上的笑容,他的眼神凌厉得再没有一丝感情,语调也冷得让人一直寒到心里。缓缓摊开手掌,在他手中还有一粒枣核,而他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宣读阎王告示:“再多说一句,我这次就打你的头。”
    玉美人那双大大的黑眼睛恨恨瞪着表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因受惊而微紫的嘴唇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孔大夫惊讶地发现,玉无瑕脸上出现了一道道的“红阑干”,原来美人是用了胭脂水粉的。他暗暗摇头:“难怪这家伙皮肤这么白。”
    然而,擦干净脸后,褪去了一切铅华的玉美人,越发显得肤白如雪,比上了妆还要美三分,只是全身湿淋淋的,衣物一片狼籍。
    孔大夫暗中担忧:“这回他恐怕要气到吐血吧。”
    出乎他的意料,玉无瑕的愤怒只维持了几分钟。怔了一会儿之后,美人一扬丝帕,不怒反笑道:“丑八怪表哥,我很同情你,有我这样一个美艳绝伦的表弟在身边,你所有的光辉都被我所掩盖。在我的美貌面前,你无地自容,你忌妒我甚至为此企图伤害我,我都可以理解,唉,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吹之’,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经常被人忌恨是在所难免的。不过我不怪你,以后也决不会为此向你寻仇。因为,我不只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我也拥有天空般广阔的心胸。”
    孔大夫再次惊呆了。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玉无瑕到底是自恋到盲目的地步,还是一种自我解嘲的精神胜利法呢?但他终于认清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最好放弃从这个娘娘腔身上打探消息的想法。
    来不及想以后的计划,孔大夫侧目望住风树,主要是盯着他手中的枣核。本以为玉无瑕那番话一出口,他掌上的枣核就会向美人飞去,谁知风树看上去懒懒的,一点反应也没有——表弟这种言辞他早已习惯,何况他只热衷于追求至高无上的武功和权力,从不在意容貌之类的问题。
    一百个不愿意得罪南宫错,无爱黑龙感到儿子的做法很合心意。到了这时,他才慢吞吞地开腔:“风树,你该让着表弟一些的。不过,无瑕,你刚才确实太过份了,对客人怎么可以这么无礼?”说着,他扬声唤人进来收拾,打算就此结束这场混乱。
    这时,毛不拔从风树身后冲了出来。只见他径直来到玉无瑕跟前,掏出一块手帕,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碎片一块块捡起来,认真地擦干净,用帕子包好。仰头看着风树,他悲愤道:“爷,你怎么不知道爱惜东西?这么贵重的青铜爵,就……就……这样被你给打碎了,这值多少钱你知道吗?”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也闪出了泪花,一言一行自然之极,丝毫没有做作的痕迹。
    面对毛不拔痛彻心肺的表情,风树依然很平静——这也是他看惯的。而孔大夫又悟出了一个道理:在望古台,在无爱黑龙的军营里,自己以为举国上下难逢敌手的辩论口才是派不上用场的,如果自己不想被气死,或是被吓死,最好保持沉默。
    好像还嫌场面不够混乱似的,一向反应比别人慢半拍、脑子又缺根筋的白哦白忽然跳到大厅中央,大声嚷嚷道:“什么怪胎?手指怎样畸形的?我没有看到哎!给我看看嘛……”
    倏地,一阵劲风袭来,白哦白心头一惊,知道事情不妙。但这股力量来得如此迅速刚猛,根本无法躲开,他索性闭上眼睛等死。只听一串奇怪的杂音在半空划过,白哦白睁开眼睛,自己脚边的地上有两粒枣核,一粒裂成了几块,另一粒却完全碎成了粉末。头脑迟钝的他,又想了几秒钟,才明白自己刚才已经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又回来了。抬头看看风树,他手中的枣核已经不知所踪,到底是他要杀自己还是救了自己呢?白哦白不敢也不想去探究,唯有垂头丧气地溜回风树身边站好。
    大厅之中,各人举止如前,似乎对刚才两位顶尖武功高手的过招视而不见。其实,不少人是真的没看见——孔大夫,一介文人,没有丝毫武功,根本不曾觉察那一瞬生死转瞬的惊心;玉无瑕,还在为自己美人形象的当众破坏痛不欲生;毛不拔,完全沉浸在对值钱器物被打破的深切痛苦和遗憾当中。
    此刻,最为震惊的一个人应该是无爱黑龙了,以他——鲁国第二勇士的身手和眼光,也只能勉强看出第一粒枣核是儿子发出的,至于第二粒枣核来自何处,用什么手法抛出,以至于能击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运足内力投出的第一粒枣核,他竟一点头绪也没有。无爱黑龙感到一丝宝刀已老的惆怅,但更多的还是担忧——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孔大夫及其随员里必定有一个超凡入圣的武功高手。恐怕这次文公派使者前来,隐含着对某种自己不利的阴谋。
    当然,风树——也只有他一人,十分明白第二粒枣核是谁打出的。眸中浮起一抹反噬的血光,他狠狠瞪着萧木客。后者自从开宴,几乎一直低着头,现在也还维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宴席间发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的眼。但是风树知道,那是假象,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围发生的一切,并像上次救自己一样,他又在最危急的时刻出手,救了白哦白。
    想清楚这点,风树又感觉愤怒像野火一般在心头蔓延开来。他已经发觉自己比平时容易动怒,他并不回避自己的恨意多半源自妒忌。那个叫萧木客的家伙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武学上的造诣却已是登峰造极,自己恐怕再练十年也难以望其项背。而对方那种冷淡疏离的态度,在他眼里更像是一种不屑与言的轻视,带着忍耐和勉强的意味。
    望着萧木客平静犹如雕像的侧脸,风树在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为今日的不知好歹付出代价。
    宴会结束了。萧木客独自一人,走在朦胧的月光下。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风树,淡淡道:“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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