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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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公元年初春,曲阜,城西,树影婆娑的大片墓地。
夜的帷幕早已落下。这晚,月亮没什么光泽,嵌在无边的黑色当中,看起来只那么细细弯弯的一抹,却罩着一层诡异的红晕,像一只充血的眼,冷森森瞪视着大地,又如同死神染血的镰刀。
最近颇受鲁君器重的散大夫,一早带了家宰(管家)、祝宗(掌管祭祀、祈祷的家臣)连同二十几名家仆出门祭祖,孰料竟是一去不返,音讯全无。此刻,散家的十多个下人正打着火把来寻找。
春寒料峭,墓地里满是光秃秃的枝杈和隔年的枯草,其间不时隆起一两座灰黑的土冢,偶尔也看到残损的石柱石雕,或是燃尽的香烛,以及盛放祭品的器皿——都覆了薄薄一层霜。草丛中隐约露出蜿蜒的小路,错综复杂,宽窄不一,似是行人踩出来的。众仆沿着墓地北部一条小道缓缓前行,一面不住地四下张望。
突然,内里一个青年指了指天空,怯怯地说:“看,月亮……好奇怪,泛着红光,就像……像……血的颜色……太不吉利了。你们说,主子爷他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呸,你懂什么!”旁边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啐了一口,低声道:“月亮披红纱,说明第二天是阴天,很可能要下雨。你小子……居然说出那种话,哼,才真个是触霉头呢!”
“真的吗?可是……”青年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老人扭过头来,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什么?说啊!”
“我……”青年避开对方的视线,嗫嚅道:“那个……您还记得吗?上个月……主子爷挺宠幸的一个嬖人……难产……没了……那天晚上,我就看到、看到……月亮也是这样……发红……”
“你还说!”老仆略微提高了声量,神情恼怒,又似乎透着点紧张。
“咳,吵什么?这不明摆着吗,”众仆中另一人接过了话头:“不好的事情已经来了啊。不然,咱们干嘛半夜三更在这鬼地方转?”不知为什么,他说话时将每个字音都拖得老长,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从天黑不见主子爷回来,家里人就忙开了。十一个城门跑遍,守卫的兵卒都说没见他出城;熟识的亲戚朋友家,也一一差人去问了,闹腾到快半夜,还是一点消息没有。没出什么事才怪呢!不过,我可不信能在这儿找着。祭典花不了两个时辰,咱主子爷没疯没傻,仪式结束了还一直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待着干嘛?”
“可不是,”一个干瘦的家仆不知何时挤到了三人跟前,手里的火把跟声音一并颤抖着:“虽说立春了,天比前一阵还冷呢。都要半夜了……我们在这里瞎逛,可别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打走进这地方起,一路上我总觉得有谁在盯着我们……”
此言一出,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面面相觑。晃动的火光中,每张脸都有些微的变形,颜色惨白如鬼。半晌,一个年约四旬、看上去像是这伙家仆中为首模样的人率先开了口:“够了!你们这些人,在散家侍候多少年了?族里的墓地以前来过多少回了?只不过这一次是晚上,也无非是天黑一点,犯得着怕成这样吗?”说罢,他往周围看了一圈,吞下一大口唾沫:“当然,大家还是……留心着点,不要踏到路边的祭品什么的,冲撞了先人。总之……没什么好害怕的,唔……散氏的家族墓地就在前面不远了,我看,咱们喊一下主子爷吧。”
出乎他的意料,没人响应这个提议,反而一个个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移动的足尖。四周甚至比刚才更静了,仿佛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好一阵,一个年轻人才轻声回道:“我看……还是不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这样……感觉对先人……不太尊重……”
为首的中年人微微一僵,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声音低沉得可怕:“说的也是。我们……就这么找吧。”
年轻仆人长出一口气,往两边瞟了瞟,面上微微有些发红——他方才撒了谎,而且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听到那个命令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好紧张,却又说不清自己在紧张什么,只是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在说:“不可以!一定不可以!”他偷偷打量身旁的同伴,胸中满是困惑:“为什么别人也都不吱声呢?当时他们也有跟我一样的感觉吗?为什么……一想到要大声喊话,我就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是因为……”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哆嗦,茫然扫视着身周:“是因为我害怕会把什么东西吸引过来!没错!这个地方不对劲!从一开始我就有感觉!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虽然看不到……我就是觉得这里有什么……是我想太多了吗?”
“呀——”走在外侧的一个仆人猛地一声惊呼,缓缓矮下身子,用火把照着近旁的草丛:“这草……看这些枯草……上面好多暗黑的……斑点……黏呼呼的……大概是酱汁什么的……洒了……”
为首的中年人看也不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应该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装祭品的盒子,没什么稀奇的。走啦。”
没有人接腔,大伙儿极有默契地加快了脚步,目不斜视走过那片枯草。事实上,每个人都嗅到了微腥的臭气——不需要用眼睛确认,也能猜出那些粘稠发黑的东西是什么,只是他们本能地不愿承认。
“啊——”伴随一阵更加刺耳的惊叫,打头那名大汉指着左方一片坟丘,浑身剧震。其他人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场面顿时乱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原来,散家的墓地里好几个坟头都被掘开了,黑洞洞的墓坑深不见底,犹如一只只剜去珠目的眼窝,散发出淡淡的腐败、潮湿的气息。附近的地表像是经过一场大火,草木都缩成了黑色的小团,周围的碑石却没有烟熏的痕迹。几处洞开的墓穴之间,泥土翻卷,焦黑的草根暴露在空气当中,某种似曾相识的、酱汁样的液体溅落一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拖拽着经过。
“鬼,鬼——”一个胆小的仆人转身欲逃。
为首的中年人拉住他,沉声道:“没出息!胡说什么?这是有人跟咱主子爷爷过不去。不过这家伙也太缺德了,等主子爷奏明国君,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车裂掉!”
众仆中又一人道:“可、可是……主子爷都不见了……应该没谁这么大胆吧?这可是在王城里,再说,咱主子爷身为朝中大夫,姑小姐又是国君最宠幸的如夫人……哎,主子爷他……不是一向和那个什么天荡将军不睦?我听说那人可邪着呢,会妖法,能召唤恶鬼替他杀人,所以百战百胜……你们说会不会……”
“住口!”为首的家仆力持镇定,身子却喝醉了一样不住地摇晃:“那都是些无知小民瞎说的,怎么能信?依我看,主子爷多半遭仇家算计了,倒真有可能是那个天荡将军无爱黑龙搞的鬼!哼,那家伙……”
“不,不对!”一个沙哑的嗓音倏然响起,那是个留着大胡子、身材魁梧的男人。事实上,他一直是这群人中表现最为沉稳的一个——即使在那些漆黑的墓穴撞入眼帘时,他也只是面色惨白,攥紧了拳头——这会儿他却挥动着双手,疯子一般大喊大叫:“不对,这事……没那么简单!你们发觉没有?树,树不对!坟头栽的树,多半是冬天也不掉叶子的。上个月我来过这里,那天下大雪,但还是能看到积雪下面露出一点一点绿的……可是今晚……为什么这里所有的树木都枯了?”
“谁?是谁?什么人在那里?”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变调的语音针一样尖锐,直刺入众人本已惊惶不安的心。
“哪里有人?”“谁?”“有人吗?”“是咱主子爷吧?”“哪儿?我什么都没看见!”“你看花眼了吧!这个时辰、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别人?”“别管有没有人了,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的人群再度沸腾起来。每一个人都扯开嗓子喊着什么,有的前进;有的后退;有的与别人撞到了一起;有的盲人一般在原地打着转儿,双目直勾勾瞪住前方某一点……
“喂,大家不要乱!好歹先看看哪儿有人、是谁再作打算,别自己吓自己……”为首的家仆大力甩着头,想逼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他的声音干涩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暗夜里,火把的光柱四处飞掠,映出身周一道道惊慌失措的人影,他感到一阵晕眩,别开了视线。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正对自己的黑暗当中逐渐浮出一个淡绿的轮廓,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个服饰华丽的女人,低着头,一袭黑发直垂到腰际,双手紧紧抱着一个婴孩,步履蹒跚地向众仆走来。无法看清她的脸,为首的中年人只觉得那身形异常眼熟。“噢,”他猛地一拍头,舒了口气,大声道:“没事了,没事了!虚惊一场,是家里人啦!哎,你们别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了,看清楚,那个是主子爷的嬖人啊,快,过去两个人接一下,他们可能出事了……不过,我怎么记得……早上跟主子爷出去的人里面没有她啊,她是……”
这个中年人没能说完后面的话——不仅因为他从一步步靠近自己的女人身上嗅到了浓烈的混合腐肉和鲜血的气味;也不是因为他看到了那淡绿色裙摆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起了女人的名字,想起了一个月前女人难产死亡的模样,想起了仆妇们是怎样依照旧俗把女人的腹部剖开,取出死婴一起下葬……然而,男人面上的惊骇与绝望只停留了几秒钟,随着恐怖的事实在脑海中逐渐成形,他的脸孔反而松弛了,表情也迅速转为空洞。事实上,他这一生的记忆都在下一刻变得模糊起来。恍忽中他似乎看到了鲜血四溅,残碎滚落的肢体,一张铅灰的、大半溃烂的女人的脸,一具肿胀得几乎透明却仍然不住扭动的婴尸,以及后来一个极美的一身黑衣的少年……这些,就是他关于人间的最后回忆了。
第二日。傍晚。宫中。
鲁文公立在窗前,怔怔望着半空飘落的雨丝,久久不置一词。所有的卫士仆从都被他斥退了,此刻,房中只剩一个老态龙钟的大臣——相邦南宫错陪伴着他。
相邦,即宰相,汉以后为避刘邦讳改称“相国”。南宫错于鲁康公四年步入仕途,平公七年已经官居相位,爵至上卿。文公即位后,以其历任四朝、德高望重,仍命他执掌国政。
不知想到了什么,文公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转过来,只是叹了口气,又仰头看向窗外。
“主公,”静立了一会儿,始终不闻国君发话,南宫错略一踌躇,轻声道:“臣听说‘主忧臣死’,今日主公一直叹气却不肯说出自己的烦恼,可见臣下无能,老臣请领其死。”
鲁文公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半晌,才压低声音说:“寡人那位如夫人一早就跑来嚎啕大哭,要寡人替她兄长主持公道……唉,这个不提也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沉默了一阵,文公忽然一掌击在窗框上,恨恨道:“四十几口人,还有一个是当朝大夫,居然在自家墓地里遇害……你相信吗?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都城,几乎就在寡人眼皮底下!最可气的是,召集大夫卿士们商议此事,整整一个上午,满朝文武,没有谁说一个字!”
南宫错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稍稍抬眼,将目光滑向窗边,旋即收回,垂首道:“主公,事发突然,况且……整件事诡异非常,大臣们仅仅听说个梗概,个中细节全然不知,主持公道又从何谈起?”他注意到,文公扶着窗棂的手在微微颤抖,脸也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南宫错感到眼前这位国君心中的恐惧要远远超出愤怒。
“凶手是谁还有疑问吗?”鲁文公冷笑一声,扭过头来:“别以为寡人不知道大家私底下怎么议论这件事的。一年以来,散大夫接连上书,指斥无爱黑龙狂悖无礼、狠毒暴虐,实在不堪委以大任,极力反对将他封为将军。那时施大夫、臧大夫他们也一个劲儿地主张除掉无爱黑龙,如今出了这事,他们就一个个变哑巴了!”
“这……”南宫错皱了下眉,正色道:“主公,无爱黑龙固然跟散大夫结怨匪浅,不过……他的军队驻扎在望古台,那里地近齐国,距离都城足有数百里之遥……散家的惨案若是他所为,岂能不留半点痕迹?”
“这个寡人也想到了,可是……”鲁文公时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却留着一部大胡子,南宫错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君主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声音也开始微微发颤:“相邦还不知道吗?内侍间可都传遍了,说什么无爱黑龙精通邪术,能够召鬼伤人……”讲到这里,文公倏然回身,直视着南宫错,眼神极为怪异:“对了,你不是刚从散家回来吗?那里情况怎么样?”
“实际上……”南宫错迟疑道:“老臣只在散家呆了小半个时辰,大半时间都待在墓地里。因为……那些人的死状过于蹊跷,目前还不敢将尸身运回家中。臣绕着散氏的家族墓地走了一圈,又仔细查看了发现死者的地点,仍是一头雾水,不,应该说越查疑点越多……”
“全是废话,”文公烦躁地扯着胡须,“死状究竟怎么蹊跷了?事情到底诡异在哪里?给寡人说清楚!”
“是,”南宫错的声线愈发低沉,仿佛来自地层深处:“散家的四十三名死者中,散大夫、祝宗和二十三个家仆,身体被撕扯成数块,臣带去的太医和侍卫看了伤处都说死者的肢体像被活生生拉断的,而且……很可能是徒手拽下的。更怪的是,天气如此寒冷,不到一天的时间里,那些尸块已经发臭变软。其余十八人却刚好相反,不但尸身完整,服饰整齐,甚至大多通体不见半处伤痕。只有几具尸体手上、脸上有擦伤,不过应该是奔跑中被枯枝划伤的。”
“竟有这种事?”文公的举止声气已然恢复常态,只是额上泌出了细密的汗珠:“那么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他们的尸身也同样……腐烂极快吗?”
“那倒没有,”南宫错深吸一口气。“太医也看不出他们的死因。不过……这十来具尸身里面没有血,破皮的地方渗出一种灰色的泡沫样的东西。另外,散氏的族墓地中共有四座坟冢被掘,三座里面的尸骨连同棺木不知所踪,最小那座据说埋着散大夫一个死于难产的嬖人,是上个月下葬的。她的尸身倒在距离其他死者几十丈的地方。这具尸体……怎么说呢?好像她面部的腐败速度是其他部位的几十倍。而且……死人的双手染满鲜血……还有就是……臣是看不出来……可是有仆役说,她那座坟头不像从外头用工具挖开的,倒像是谁从坟里面用手刨开的……”
“别说了!”文公喉头动了几下,最后哑声道:“这事到此为止。”
南宫错看着君主:“主公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文公冷着脸:“散大夫一家显然是被猛兽所伤。尽快厚葬了吧。他的爵位和封地由长子承袭。明天发个告示,提醒臣民入夜之后不要外出。别再让我听到关于这事儿的谣言。”语毕,他踱至几案旁坐下,话锋一转:“相邦是庆父的后人吧?”
南宫错闻言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老臣的家族本是‘三桓’中孟孙氏的一支后裔,不过臣出生时早已家徒四壁……”
“三桓”,是鲁国历史上把持朝政长达百年的三个家族。事情起源于一场宫廷斗争——鲁国第十五任国君桓公共有四子:庄公、庆父、叔牙、季友。庄公病逝后,三个弟弟经过血腥的权力角逐,最终庆父、叔牙被赐死,季友拥立庄公之子僖公即位,成为鲁国的实际掌控者。作为功臣,季友受到僖公的封赏,其后人世任司徒,称作“季孙氏”。本着鲁人“亲亲尚恩”的观念,季友仍将庆父之子立为卿,子孙世袭司空之职,人称“孟孙氏”;叔牙之子也一并被封,子孙世代承袭鲁司马,称为“叔孙氏”。三家始祖皆为桓公之子,故合称“三桓”。后来,“三桓”逐渐坐大,向上架空了鲁君,专断国政;直至穆公之世,“三桓”开始衰微,继而迅速走向灭亡。
文公略一抬手,截断了对方的话:“寡人听说你是以博士高第被康公(文公的曾祖父)任用的?”
猜不透国君的意图,南宫错的语声染上了一丝不安:“是。”
文公不动声色,继续发问:“你曾经担任过鲁国大史(掌管国家图书、典籍的官员)?”
“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南宫错谨慎地应对着。
“这样……”鲁文公喃喃自语着,又一次将视线投向了窗外:“相邦想必十分了解望古台那支驻军的来历吧?给寡人说说好吗?”
“主公,”南宫错微微颔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这件事……鲁国各种文书卷宗鲜有记载,老臣也是从先君及家父口中探知一二。先君不曾告诉主公吗?”
文公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父亲提过,可他在弥留之际,语焉不详。”
南宫错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来,神情幽远而复杂:“决定修建望古台是在庄公七年。那一年,先是四月辛卯晚上看不到恒星,夜半时分,突然星陨如雨。到了秋天,又发大水,颗粒无收。举国上下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当时,庆父向庄公推荐了一个方士,那人在地图上点了一下,说‘在此筑一高台,其上建立殿宇祭祀盘古,来年必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庆父当即表示愿意自己出资出人建台,完工之后从封邑的部队中调一千人护卫,不需花费国家一分一毫。他都这么说了,庄公纵使心底存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这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关于天琴座流星雨的记载。中国古代称二十八宿为“恒星”,亦泛指常见的星宿。《公羊传•;庄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徐彦疏:“天之常宿,故经谓之恒星矣。言以时列见于天,故传谓之列星矣。”
“那个方士选的地方就在鲁国北界——泰山附近?”文公沉吟道,眼神更加阴暗:“后来呢?庆父调拨过去的一千人,跟如今驻扎在望古台的军队有什么关系?”
“后来……”南宫错轻轻摇头:“臣只知道,孟孙氏灭亡后,元公将其封邑的散兵游勇重新整编,收为公室所用。有人提起望古台还有支属于孟孙氏的军队,元公便派了个使者去查看。不久,使臣复命说,早在庆父被除之后,孟孙氏便不再供应那支军队,那千把人在当地垦荒屯田,繁衍生息,已经与一般农夫无异。元公闻报也就不再理会这事了。”
“那后来怎么又把他们收编了?”文公遽然起身,语声略为拔高了些。
“其实,”南宫错沉声说:“他们是当时就被收编的。”捕捉到君主愠怒的眼光,他随即解释道:“名义上是把这支军队归在公室卫队里的,职责仍是守卫望古台,可是从不派发粮饷。老臣想,元公的意思,大约是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吧。望古台其实无需守卫,却也不便拆毁,而那批人……反正不会打仗了,索性放任他们在那里耕种自食就好。”
“不会打仗?”文公扯出一抹讥诮的笑。
南宫错似乎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下去:“无爱黑龙的祖上就是当初那一千军士的首领,据说是庆父的家奴出身,因为武艺超群被赦,名字已不可考。穆公十四年,齐师伐鲁,天下皆以为全靠韩国出兵相救,我们才得以转危为安。事实上,韩兵进入鲁境以前,齐国主力一万余人已经全军覆没。”说到这里,南宫错的脸色严峻起来:“是真正意义上的全军覆没,没留一个活口。韩国援军遭遇的,只是齐人一支策应部队,他们以为齐国本来就没有出动精锐部队,并不曾起疑。齐军则把这笔账算在了韩人头上。而事情的真相,只有穆公和几名亲贵大臣知道。”
“就是望古台那批驻军干的?”文公的声音有点走调:“一千人杀死一万余人?他们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寡人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按说那时就应该封赏有功将士了啊?”
南宫错低叹一声:“那时军队到底有多少人老臣也说不准。不过……现今望古台的总人口也才三千多,军士当不超过两千人。领兵者是无爱黑龙的曾祖父。事后,他战利品献上报功,可是……怎么说呢?一方面,穆公君臣认为以小胜大,无福有祸,一旦列国知晓这支军队的存在,鲁国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恐怕灭国之日不远。更有可能的是,别国纷纷派人来招揽他们。另一方面,鲁国向以“周礼”和“儒教”立足于诸侯间。主公一定知道吴起打了胜仗却被鲁君驱逐的经历吧?无爱家族的人行事之残忍寡情,尤胜吴起。倘若公诸于世,不但败坏鲁国的名声,而且必不容于国内的儒生士人。最终,穆公决定对那支军队只赏不封,将他们作为鲁国的秘密武器,永远隐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调用,尤其不会让它同其他国家的军队合作。此后,鲁国打过的胜仗,记录多是寥寥几笔,因为参战的一方是一支不可示人的军队。而他们每次作战,必定尽灭对手,降卒也不放过……”
鲁文公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在瞬间改变了主意,长久地沉默着,好一阵,才问道:“那支军队用父死子继的方式,一直延续至今?”
南宫错点点头,沉声道:“他们直接听命于国君,不受其他任何约束。除了国君,通常只有一两个重臣知道他们的存在。老国君会在临终前把调动那军支队的虎符授予下一任君主。”讲到这儿,他微微仰脸:“主公已经拿到了吧?”
文公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心念电转:“那晚父亲召见,一定是要把那支军队的秘密和调动它的虎符一并交与我。可是,我整理遗物并没有发现那种东西啊。对了,上次在望古台那个士兵说‘国君的信物’,就是指调兵的虎符吧?父亲会把它藏在哪里呢?”
南宫错清了清嗓子,续道:“三年前,齐魏韩联军攻秦,齐国请我们出兵相助,结果主公把那支军队派了出去……”
鲁文公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看向窗外。
南宫错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主公手头并没有调度那支军队的兵符,按说他们是不会受命的。”
“对啊,”文公一震,疑惑地看着南宫错:“可是……他们出兵了。”
南宫错长叹一声:“没有人愿意穿着锦绣的衣服却永远躲在黑暗当中。无爱黑龙深通兵机,骁勇善战,怎么甘心一辈子过那种见不得光的生活?他早就想要出人头地,四海扬名。接到主公的命令,他自然是顺水推舟。两年后,四国联军攻下函谷关,威震诸侯,天下皆知是无爱黑龙的功劳。鲁国又怎么好公然地有功不赏?那时我出了个主意,把无爱黑龙封为将军,赐爵爵位下卿,就将望古台作为他的封地。”
文公没有说什么,只是眉头紧锁,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不着痕迹地瞥了国君一眼,南宫错解释道:“也就是给他一个虚名。表面上他的官职是将军,却没有多掌控一兵一卒;看上去不小的一块封地,除了那支军队几乎了无人烟,根本没有赋税可以收取。对此,无爱黑龙已经很窝火了。那帮迂夫子却还不满意,一点不体谅国家的危局,成天上书抗议。”他的面容很平静,口吻中却透出深深的不屑与恼怒。
文公依然皱眉不语,事实上,他在考虑着另一个问题:“既然无爱黑龙急于建功,我没有兵符也不要紧。不,还是得找到它,调兵总得有个凭证,万一有人假传国君命令……或者,有人偷了虎符去调兵……它究竟藏在哪儿?会不会已经被人偷走了?父亲染病已久,但那晚……他竟像是吓死的。那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跟兵符的失踪有联系吗?”半晌,他摇摇头,望向南宫错:“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警告一下无爱黑龙?”
南宫错思忖片刻,徐徐道:“不妥。无爱黑龙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而且,臣听说……他已经身染重病,最近几年,军中事务都是他的独子无爱风树在掌管。就连那次攻克函谷关,也是风树指挥的。我看,主公不妨派个使者去望古台赏赐将士,安定军心,顺便探探那里的情况。”
文公又是一声叹息,点点头,道:“只好这样了。那个无爱风树多大年纪?”
南宫靖迟疑了一下:“好像也就十七、八吧。”
文公微微一惊:“那么他率军攻克函谷关时,只有十六岁?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宫错不答,沉着脸起身告退。直到坐在飞驰的马车上,他才发出一阵低笑,自衣袖中取出一件东西紧紧握在手里,喃喃地说:“无爱风树,呵,但愿你不会令我失望……”手指渐渐松开,露出了掌心半张黑色的虎符。
是的,南宫错没有告诉国君全部的真相,而他不曾吐露的那部分事实是:望古台的军队并非为了看守祭台而组建,甚至打仗也只是他们的“副业”,那支军队的主要职能是——盗墓。他们常年派遣一定数量的士兵乔装成商人周游列国,伺机寻找墓葬。这些士兵往往三五成群,一路上挖坟掘墓,搜寻珍贵的陪葬品,一旦发现了大型墓葬,就召集大批人马前去盗掘。数百年来,鲁国公室的吃穿用度,有相当一部分是靠这些冥器支撑着,而其中顶级的器物,都成了鲁君的私人收藏。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从平公辞世的那一刻,这支军队。以及它带来的一切,就只属于他——南宫错一个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