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影芜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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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雕花窗格,稀稀落落地洒进几屡初冬晨光,窗格边缘也亮得愈发模糊起来。白光浅淡的天际倒是铺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柔和浅粉色,再过一会儿,天便会大亮起来。然后才开始有各种声响,属于人世的声响。相比之下,无疑,初冬的清晨是静谧而温和,幽静得不似人间。
销凝只愿在这片静和晨光之下能小睡片刻,她已几日未曾入眠,诺大的一个庄子,却要她一个弱女子苦苦支撑。这几个月来庄里的繁杂事务就像一块块巨石一样重重地压在她身上,难以想象看似柔弱得似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她是如何挺过这段是日子的。
原是一场劫难,却使她过早地由一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迅速成长成一位举止得到做事体面谈吐优雅的少女,似是脱胎换骨一般脱去了骨子里原有的稚气。过去的销凝早已消失,换作如今的是一位长裙白衫的纤丽少女,肤色白如凝脂,五官清秀,浅浅的唇,柔软的眉眼,眼神清澈。
雕刻着的繁复花纹的青鸾镜映衬出她素淡的面容,天光流转于镜面,却掩不住那一脸倦色。如今这担子落在她身上,才知父亲当初独自支撑一个庄子的万般劳累,而自己还成天给他惹麻烦……呵,那时的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子,只关心哪里的糖葫芦最甜最大最好吃,还有哪里可以找到这么多年来不停在梦里出现的那种植物。
从没有见过哪一种花,如此可爱轻盈,柔弱美丽得好像纯白的小仙女。只是为何如此反复出现在梦中,影影绰绰的一个纤白影子晃啊晃的,充盈了柔腻的梦境。
思绪恍惚的瞬间,天便已大亮。销凝起身束了束头发,整了整衣襟,推开门去。白光一下子漫入眼,竟觉几分晕眩,侍女小思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她顿一顿,总算是稳住了身形,只是脑袋仍然昏昏沉沉。
是太累了罢。她自顾自地想着,熬过这一阵,总会好的。
“小姐……您没事儿吧?”
“啊,没事儿。”销凝淡笑着朝她摆摆手,这个小思,是她的贴身丫鬟,平日里做事也总是细心周到,颇得她喜欢。
“这几月您总是怪累的,庄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还有大大小小那么多事都要您来管,而您也总是尽心尽力,您都忘了您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小思……!”
“啊……小思多嘴……”小思惶恐地低下了头。
“别跟犯了错似的,你没有说错话,只是这话切不可让叔伯他们听到,他们总认为我一个弱女子干不了什么事,更别说撑起这百来人的庄子了。而我就是想要证明给他们看,女人照样能干他们男人能干的事儿。”
“小思懂,小思也希望这庄里能尽快好起来,只是……只是小姐您也要注意您的身子啊……万一您累病了……”
“别担心我。只要这几个月撑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小思仍是不语,仍是担忧地望着她。跟着大小姐这么多年,大小姐待她自是不薄,她自知不能逾越身份,却也把她当作亲姐姐,如今销凝愁劳成疾,她自然是最担心的一个。
“我没事的,待会待大家都用完早膳,让大家到前厅聚合一下。”
“是。那小思退下了。”
“诶……帮我备下早膳,肚子怪饿的。”
“您瞧,小思笨的,都忘了,”小思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老觉得什么没做似的……”
待小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销凝才轻轻地呼了口气,强忍住头里传来的裂痛感,扶着门檐儿缓缓滑坐在地上,只觉得地面冰凉冰凉,头顶心儿里传来的裂痛感也愈发强烈了。刚才的补觉,似乎无济于事呢……真的觉得头好疼,白光又那么刺眼,她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那种奇特的植物,又在梦中如期来临。轻白柔软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生姿,影影绰绰地,然而旁边却有以前从未出现的,模模糊糊的一个人的背影,一身白衫,长长的头发半束着,松散地垂在腰间。
销凝急切地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冥冥中只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和自己从小到大的奇怪梦境有关联,只要看清楚这人长什么样,再找到他,所有的疑惑就一定能迎刃而解了。可她刚刚迈出步子想看个清楚,那个人就凭空消失了……!
空气中弥散着檀香的清淡幽香,此刻吸入鼻腔,倒使人觉几分安定之意。眼皮沉重至极,销凝调整呼吸,待一切不适感稍微过去些以后,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房间里帘子都已拉上,昏昏暗暗中只剩半截烛火在孤单地摇曳,几点檀香的星火忽明忽暗,像是某种在黑暗中闪烁的幽冥。朦胧中看这一切,怕是已入夜。原来自己竟昏睡了一天……
等等……那个青石香炉?好像从未见过……周遭的布置也尽是自己所不熟悉的,圆桌的摆放位置不对,烛台应该搁在案几上,怎么嵌进石壁去了呢,还有这幕帘的图案……!销凝差点失声叫出来,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填满整个房间,日思夜想的花朵今日终于于清醒之时见到,但代替这的不是喜悦而是无与伦比的恐惧,怎么会这样?
这大朵大朵白花在黑暗的衬托下宛如开在这幕帘上一般,极尽舒展着花瓣,不似往日梦中所见含羞收拢花瓣的轻盈姿态,却是厚重钝重之感,尽管在外形上看是一模一样,但花朵的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绝不可能是在做梦,那这里又是哪里?
阿凝,你醒了?……头很晕么?
那么,就再多睡会……
声音如此之轻,像是某种神秘的咒语在风中被浅浅低吟着,轻轻地从岸的那一边逐渐聚拢过来,一点一点地靠近销凝耳边。
销凝极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当然这只是徒劳。
阿凝……再多睡会……
一个声音轻轻笑着……呵呵,再多睡会,头就会不晕了……
“这到底是哪里?”销凝定了定神,起身高声问道。男声仿佛是从空冥中传处,不能确定来源方向,她越发感到害怕,却也只能高声说话自己给自己壮胆。
……呵,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逞强呢……别多想了……再多睡会吧……
然后,便再没了生息。刚才的一切,都好似从未发生过。层层的帘幕恍惚中被风吹开了一角,又渐渐平复,蜡烛恢复平稳的光束,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一切再次陷入无边无际的宁静之中。
销凝坐回软榻,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定然不是做梦。可床好软,头也实在晕得厉害。她阖上眼,然而这一次似是被施了法术,睡得格外香甜,进入深度睡眠,竟一夜无梦。
又是那种笑声。
销凝猛一睁开眼,一张陌生而又熟悉异常的脸瞬时映入眼帘。
“阿凝,还认得我么?”年轻男子俯下身来,用他那念咒语般的嗓音无限温柔地问道,他额前的鬓发软软地滑下来,发稍触在阿凝的耳廓上。这张脸越来越近,直到贴近阿凝的鼻尖,仿佛一定要得到某种认证似的,眼中带着期盼,又像有某种不容置疑的神色。
这是怎样绝美的一张脸啊,可盯着这张脸,她只觉得心安,却无法感知这种感觉从哪里来。
他正用他探究似的眼神盯着他。
而她的眼中却像是盛满了平静的湖水。
似乎触到女孩眼中的宁静无澜,男子继续俯下身来,然后用手轻轻地,轻轻地抚上女孩白皙而光滑的额头。
大拇指顺着眉毛往下,手掌的一边随之慢慢贴到耳廓,继而四个手指就完整地盖住了女孩微微下陷的太阳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刚睡醒温热头发里熏蒸出来的热气。
“影芜。”仿佛受了某种刺激,阿凝立刻惊恐地叫了出来。
“欢迎回来,”男子继续轻笑起来,“我一直在等你呢,那么多年了,在外面玩累了,我的影子娃娃终归还是要回家的是么?就算是陌离耗尽法力千方百计把你藏起来,我也是一样找得你回来,就算他能抹去你的记忆,我也一样,呵呵,让你如数记起。”
他挑挑眉毛,嘴角不自觉地泄露处一丝得意,仿佛一切都已然于他的掌控之下。
“陌离在哪里?”忽然感觉到一丝不祥。
“他死了。”
“不可能!”几乎尖叫般地惊呼出,。
“怎么不可能,我不是说过么,他为了把你藏在那个地方,耗尽了法力,就这么死了,真是无聊的举动。”
女孩眼中透着难以置信,浑身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陌离那么厉害,他不会死的,你又在骗我了!”
“……‘又’?我以前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我……我忘了。”不知怎么,语气突然就软下来。
“小孩子脾气。”
“我不小了——还有,陌离为什么这么做?”阿凝底下头,习惯性地拨弄起手腕上的丝带,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他是觉得我不快乐吗?”
是啊,我不快乐吗?
“我怎么知道。他尽给我添麻烦,这次倒也奇怪,竟肯耗尽法力消除你的记忆,把你送到那种地方去。难道,难道他真的是对你‘情深意重’么,一定要把你藏起来才甘心么?跟你一样的小孩子脾气。”
阿凝不语。
“放心好了,他还会回来的。”
“你说什么?他不是死了么?”
“在暗冥幽域,人是不会真正死的,只是暂时消失,时候到了自然会重新出现。”
“你不早说。”
“谁叫你是我的影子娃娃呢,对于影子娃娃来说,还是单纯到什么都不知道才显得可爱啊……”
“那影芜大人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
“没为什么,影芜大人今天心情好。不过——”影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过?”
“死后复生的人性格相貌较之以前都会有极大改变,到时候你可不要惊讶。”
“那么请问你死了几次?”
“没死过,怎么了?”
“我以前一直想问的,原来影芜的容貌是天生的啊,真是崇拜啊。”
“……”
天没有亮的痕迹,因为这是在暗冥幽域。天始终不会亮,如此昏昏沉沉只因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雪渐离常年盛开,在这昏暗的天地间散发出一点幽光,可这轻盈的花朵,在如此沉重的黑暗中也显得钝重起来。只有在远远看去时,才能在这幽光之下感受到花朵的莹润之感。
影芜望着窗外的雪渐离,忽然怀疑世间之事会不会像花儿的名字预示的那般,一切都在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