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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雨很冷。
     六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胃里像有无数把刺刀在刺,他被生生痛醒,费力睁开的眼睛还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得屋外雨声很大。
     他很痛,也很冷。
     我没有死!强烈地意识清醒过来刺激得他太阳穴猛跳。
     我没有死!我在痛,我觉得冷,因为我没有死。
     喉间涌上一股腥咸,自他胃部一鼓毒气反逆而上,他生生喷出一口黑血。刚挣扎坐起来的人因为喷血之力后仰重新倒回了床上。
     他已没有力气再坐起来,曲着身子侧躺,试图先调养过内行的气息。他一点都不急。他没有死,被救回在这里,那救他的人自然不会不管他。现在这个人就这在屋子里,本来在默默的饮茶,现在细白手指已经抚上了他身前那张几上的那张乌木琴。
     这曲子床上中毒将死之人很熟悉,因为几年前他听过一次,凡是他看过、听过的一切,他都会熟悉,这是他的本能,从生生死死杀人与被杀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本能。
     他还记得当年弹琴之人所唱的词——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绿鬓少年,忽已白头。
     人生一梦,梦醒更休。
     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如今弹琴之人还是弹琴之人,听曲之人还是听曲之人。只是终有什么东西,不在了。南宫远失去的,他不知道,他失去的,天下人都知道。因为他是律香川,因为他对孙玉伯的背叛,因为最后输尽所有的是他。
     “不是我救了你,我却也是救了你。”琴音而止,手停曲消。
     提了口气,开口的声音还是哑沉得可以,“我知道。凭你们南宫家,还救不了我。”
     “你应该知道。”南宫远拨了一弦,幽幽到,“我们南宫世家也不必救你。”
     “所以我说……”南宫远起身走近了床边,“救你的是我也不是我。”
     南宫远搭上了律香川的脉搏。
     “你还会医术?”律香川惊了一惊,心下又责怪起自己来,竟然一直没有摸清过他的底细。
     “行走江湖,自然要有一招保命。而这保命的东西,自然不会为人所知。当然……”南宫远淡淡地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律香川,“谁都知道只要你律香川要查到的东西就没有查不到的,老伯也正是因为有你,才能在江湖上更翻云覆雨。可惜,他差点就死在你手上,他的一切财富差点都将被你夺去,更可惜,可惜你终是差了一点。今天你对我会医术而惊讶,原因你也知道不必我说了,律香川,从来不是傻子。”
     “我是已经悔悟自己没有调查清楚你的原因。你是江湖中的四大公子之一,没落的南宫世家最后一代,风流倜傥,玩的事样样精通,我疏忽了,以为你原就是浮夸子弟。现在我知道了你会行医,必然知道你也会使毒。”
     “本就没想着瞒你。”南宫远收回了手,“你吐出了毒血,又自行内力逼了好些毒,刚才又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看来只待休一月便可。”
     “我在昏迷之前,你给我吃了什么?”律香川对毒的研究绝对不下于南宫远,他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暗器高手,而以他斩草除根的性格,必然会在暗器上淬毒,长年累月,他使毒的本事恐怕连蜀中唐门都比不上。
     “鹤顶红。”南宫远的语气依然是平淡的,就好像他在说东西非但普通无害,反而如同此刻他两指端起的龙井茶一样风雅。
     律香川也是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有失败过的人才会越来越深藏不露,不过他向来很冷静,这一点就连孙玉伯都比不过他。
     南宫远似乎不满意他的反应,接着说道,“以毒攻毒是最快的途径,不过对于夏青给你下的毒,只有这样才解得更彻底。”
     提起了夏青,律香川闭上了眼睛,他不想想却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他最信任的人、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他们同生死共患难一路走来,他竟然背叛了他!为了过上好的生活,放弃从小到大的感情,背信弃义,狠下毒手。
     夏青,纵然全世界都背叛我,我从未想过你会是其中之一,夏青,纵然全部的人都要我的命,我从未想过你会是其中之一。夏青,这是报应吧!我背叛老伯,你背叛我。
     我输的一败涂地,我失去所有自尊和勇气,我脆弱不比一条野狗,那个时候我来找你,我想无论如何就是即刻要死了,我一定要先见了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夏青,你解下身上的衣服披在我身上,你牵过我的手给我生的希望,然后,夏青,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镇静无比地看我饮下……你为我备好的毒酒。
     “这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老伯答应我,让我过上好日子。”
     “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出卖老伯,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你。”
     ……当时夏青说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回荡。
     律香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他。我还没有死,只要我活着,就迟早会有一天叫他们好看,你说是不是?”
     南宫远点点头,他一点也不怀疑律香川的本事。
     律香川怔了怔,被褥下的手紧紧握拳。当时他这么说,那个叫夏青的少年也是安静着微笑着点点头,然而一杯毒酒穿肠,他已经归属在他要他们好看的“他们”之中。夏青,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没有人能击倒我,除非我死了,我迟早会站起来。”
     “你若不能站起来,救你何用。”
     律香川盯着他道,“你让我知道两个事实,一,你们南宫家并非真的没落了,一切都是假相,你们的势力不贪图江南一块,想要北上西进,只是一时无法避开孙府与十二飞鹏帮的劲头,所以这几年都在极力收缩势力,暗地里却增加实力,你们在坐山观虎斗。”
     “二呢?”
     “二,在你们背后,有一个更强大的势力在支撑你们南宫世家,不然,任谁也瞒不过孙玉伯的眼睛。现在,那股势力要出手了,我给你们营造了很好机会不是吗?”
     “是好机会,现在无论是老伯还是万鹏王,都是最负重吃力的时候。”
     “你们要利用我。”
     “要利用你的是他不是我。”
     “他就是你们背后支撑的那个人。”
     “是,他就是。”
     “可是你也想利用我。”
     “间接来说,是这样。江湖,不就是这样么?利用来利用去,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我是更清楚。”
     “他利用我们南宫世家,我也利用他振兴南宫世家,现在他要我出手救你,我便救你,他利用我救你从你那里得到好处,我利用救你从他那里得到好处。至于他要怎么利用你,那便是他的事。至于你被他利用能得到什么好处,那边是你的事。”
     律香川想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然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个好处,那就是自己活了下了。于是他只问了一句废话,他知道是废话但是还是要问,“我不在乎他是谁是什么身份,我只问他最后要什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也不会说。”
     “可是我想知道。”
     “该你知道的时候总会知道。但我想,你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要的只是两件东西,一件因为责任,一件因为爱情。”
     “他会因为爱情而毁了他的责任。”律香川眉目染恨,“凡重感情的人都会毁于感情,这是愚蠢的。”
     他记起了孙玉伯的话,“一个男人若为一个女人而沉迷不能自拔,这个人就根本不值得重视。”
     律香川顿了顿问,“他救了我,要我干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南宫远回答他的话是,“等你养好了身体,要跟我回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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