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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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那时候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得像只小猴子。我与继父发火的时候,他吓得缩到一边去发抖,看到我要打继父的时候,却突然和母亲一齐拦到了我的面前,苦苦哀求着,要我别这样,别这样。小弟哭得很厉害,一双大眼睛里噙着泪,一颗又一颗从面颊滚落下。我看着小小的小弟,心里一下抽紧了,手上的拳头紧紧握着,却怎么也没有打出去。继父狼嚎一声,他喝醉了之后六亲不认,一拳头打到我脑袋上。我只觉得一阵晕眩,就有些脚下踉跄了。耳边是母亲的哀求和继父的咒骂,一片混乱间,才十二岁的小弟拉着我的手,奋力往家门外跑。我们趁着夜色,一路跑了很远,穿过了三四个小区,最后翻墙进了学校的操场。我的脑袋上早就肿起了一个大包,又晕又疼,却怎么也没有哭出来;小弟拉着我坐到了足球草坪上,怔怔地望着我的脸,望了好半天,瘦得像只小猴的小弟忽然扑到我身上,抱着我大哭起来。听着他哭,我才不吭声地落了泪——我知道小弟是多疼我了,他才十二岁,怎么不希望有一个完整又温暖的家呢?母亲说的对,我已经没有了生父,我怎么又能让爱我的小弟失去父亲呢?
少时家中,一直都是隔三差五的争吵的。不止是我家,就是周围,也是闲言碎语的街坊,各家都有各家的愁。常常是陪着小弟安静地写着作业的时候,楼上就轰的一声掀了桌,然后大吵大骂起来。大概是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里弄内的居民都不奢望大富大贵,只是日子琐碎,平静得郁闷,仿佛空气凝固燃烧。
我与小弟在操场待到后半夜,他伸出手捂我的手,不停地问,哥哥,哥——哥——还疼么?我头上的包擦破了皮,流了血,小弟惊恐地说,哥!哥!你流血了!于是又害怕得掉眼泪了,怕我忽然死掉。我安慰他说,没事,不疼,你别帮我捂了,你碰得我倒疼了。
继父去世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他喝白酒喝得脑出血,一下子过去了。殡葬队的两个脚夫要将他抬进棺材里,结果他死沉死沉的,一时身边又找不到其他人,于是让我帮忙了。我托着他的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我这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变得那么沉。手忙脚乱半天,才将他安置好。
走出太平间,母亲和小弟站在门口。小弟一张小脸紧绷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我,一会儿就掉着泪了。我走过去,把他的脑袋搂在怀里,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他还不适应失去父亲。
后来母亲决定离开上海,要带着小弟回东北。那时候我已经工作,实在离不开。离开那年小弟虚十四岁,我帮母亲提着行李,送他们去上海老北站。站在月台上,母亲抹着眼泪,嘱咐了又嘱咐,最后一句话是,你好好的,要照顾自己!我忍着不流泪,点头答应,要她放心吧。再一扭头,小弟站在我身边,伸出手慢慢地拉着我的胳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嗫嚅地叫着,哥哥——哥——,他那双大眼睛闪烁得我心里发疼,疼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上了火车,小弟趴在卧铺上,不肯看窗户外面,站在月台上的我。母亲与我对望,挥手让我回去。她又推推趴在卧铺上的小弟,小弟慢慢地抬起头,回头看我了一眼,然后又倔强地趴在卧铺上,不动了。火车开动的时候,空荡的月台上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哨子声,我盯着火车离开,我知道小弟一定是掉眼泪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家终于还是散了,可惜我们的心却还没散。其实当火车远去的时候,我想着年幼的小弟,心里没有其他,只是一直叫着,小弟——小弟——
小弟推推我,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已经是一双大男生的手了。他问我,哥,哥,你怎么了?
我流眼泪了,说不出话。把脸一侧,额头盯着他的肩膀,轻轻地说,没什么,我——我只是,想见见我爸。小弟明白,我这辈子没见过父亲,从母亲口中得知,生父也是一个无赖男人;然而我难道就不想要一个深爱的父亲么?小弟不说话,伸出手搂着我的脑袋,嗫嚅了一会儿,说,有我呢。
我听他这样说,安慰地叹口气,淡淡地笑了出来。母亲在隔壁,似乎被我们说话的声音扰得睡不着。她温存地声音又隔着门板,缓缓传来,念叨着,睡吧,快睡吧,妈明天早上给你们包酸菜馅儿饺子——
小弟与我靠在一起,闭上眼睛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