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上，我心中思量着席间琐事、颇有疑惑，便笑同宁秋嘀咕两句：“宁秋，怎么方才听太妃言语之间的态度，似乎是连太后也要忌惮她几分啊？”
    宁秋悄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先帝驾崩时留下遗诏，命太妃协助太后一同管理后宫，故而这后宫中的事情太妃说话是很有分量的，就连皇上也要十分尊重才行。”
    我点点头，心中不免度猜起太妃当日被先帝专宠时的情势……想来那必是盛极一时、惹得宫内人人侧目生嫉的；否则，今日这沈太妃也不会要急着笼络外臣，担心自己和儿子端郡王的地位来日不保；
    正想着，已行至那假山脚下的石子小径路口，抬头却看见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太监，见了我们，那为首的便喝令站住，口中道：“这不是沈太妃身边的胡公公吗？巧了，你身后那小太监是你的人吧？辰妃娘娘有令，着我们要将海棠圃那里再收拾收拾，预备着后日同皇上游幸！可巧咱宫里有两个年轻太监病了，正缺人手，你便将这小太监借我使半日吧？！”
    胡公公一听这话，脸上十分为难，忙思索该如何婉拒，口中只道：“灵公公，这……恐怕……”
    偏这时，一声娇语忽从那柳树阴下传过来：“怎么？本宫和皇上的事情借个小太监使唤也要推三阻四么？要不要我亲自去问太妃借人啊？”
    众人忙闻声望去，却见一倾国佳人立在树下；她身上着的是艳红彩云纹丹凤梳翎宫装、头上全用赤红宝石与赤金宝钗点缀，更衬得她青丝如墨，娇颜若花，果真是鲜艳娇丽至极！
    “辰妃娘娘金安。”众人唬得忙跪下请安，我也紧跟着跪下；
    胡公公急道：“娘娘言重了，娘娘要用谁那自然是都使得的；那……这……小泉子就交给灵公公使唤了。”说完，他又忙给我使个眼色，我便答道：“小泉子但凭辰妃娘娘吩咐。”
    辰妃便看我一眼，冷笑道：“还算是个识相的丑奴才。”
    于是，宁秋也不得不离了我，只能由我一人被带去同灵公公手底下的太监们在海棠圃里拔草、移树；
    （二）
    整理海棠圃的活儿说来其实也不幸苦，平日里我到处胡闹惯了身上自然也还有这几分气力；只是我怕暴露身份，故而一个人低头闷干着，也不敢同其他太监们搭讪，倒把那喜欢贫言贫语的灵公公惹得有些恼，以为我是心中埋怨他，所以故意不肯听他说的笑话儿……于是，快收工时他便悄悄招呼其他人先散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这迷宫一般的御花园中……
    四处乱走一番，竟寻不到出去的路；我心中便也有些烦恼，可想一想究竟也没法子，故怨了一会儿之后心里又倒平了……且着意游览一番这园子吧，恐怕他日再想要进来就不一定容易呢——
    于是分花拂柳地四处乱逛……或沿着布满苍苔的石子小径蜿蜒，或在清溪花丛间追蝴蝶……转眼那日头已慢慢沉下来，也不知怎么绕的，却来至一池晚莲之侧……那花儿尚在含苞之际，便更有一番清幽怡人的风味……我家中虽也有莲池，可四周又哪有此处这似如佛画境清丽难描的景致衬上呢！于是竟看住了……
    玩了这会子，身上只觉得发热，四周望望也无他人，便所幸脱下那厚重的太监帽儿，双手掬一捧莲池中的清水洗脸……正用手绢儿擦拭脖颈里的汗……转头时，却猛然见一青年男子！雄姿峻拔，潇洒非凡！他手里握着个纯银的宫制扁口小酒壶，脸膛微微有些发红，眼睛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
    “谁？！”我有些惊，便失口喊出来；
    那人却不答，仍只顾着呆呆地看；
    我忙又问一遍；他才缓缓回过神来，道：“你是哪一处的小太监？居然不认得本王？”
    这一问倒让我知晓他身份，原来是位王爷！这可糟了，该怎么糊弄过去？
    “不，我看你似乎不是太监，你是谁？!”他又自言自语道
    “你怎知我不是，王爷莫非这宫里面上千的奴才都一一认得么？”
    他咧嘴笑开来，牙齿洁白如贝，一双眸子在夕阳映衬下灿若明星，又道：“皇兄最重视宫中诸人的仪容，就连身边伺候的奴才也必定挑相貌最清俊的，你若真是太监，那定是皇兄跟前第一个得意的人儿!”
    糟了，我洗脸想来是把妆给氺溶了…。。可原来皇上竟这样的脾性！再不料无意间会从这陌生王爷口里得知此事；哎，只实在蛮不过去，便躬身答道：“王爷见谅，小臣乃叶赫那拉氏·东哥，只因入宫贪玩，才擅闯这御花园，还望王爷海涵。”
    “你就是东哥？”他喜得走上前两步，悄声道：“实话告诉你，我也是偷偷溜进园子来的！”
    忽见他露出一副顽皮模样，我倒忍不住得趣起来，便再悄悄细度他——真真是罕见的峻拔潇洒！身材高大不说，更难得那面目即如刀削斧劈般轮廓分明却又不失风流倜傥的气韵，恐怕此刻阿尔斯楞若同他站在一块儿，那也要给比下去了！便低头道：“不识王爷威仪，小臣有罪！只不想王爷还听说过小臣？”
    “早已慕名。”他边答着，脸却愈发红起来，竟更比先前还要好看；
    听这话，我心下便有些不好意思，就道：“看王爷神色，必然是我在外的名声不好；”
    “不，那是小人多疑，才有微言，今日我见你，却……”
    他这般忽然煞住不语，更是急人，我忙道：“王爷说话怎么只说半句？”
    端郡王颇为尴尬，叹一口气……却只转身面向那莲池缓缓念道：“绿房含青实，金条悬白璆。俯仰随风倾，炜晔照清流。”
    我不知他何故忽然读此句，不过听他口气，语中甚有痴意……又想他身为王爷之尊，若是能攀交上，来日必有益处，故心下便有些警动，就叹道：“王爷好雅情，古来咏荷花之诗最多，偏我也最爱陆云的这篇《芙蕖》，不扬不抑、清省自然，且字字都是实话；比不得那些一张口就说莲花高洁、佛慧的俗诗，倒更是警人心魄些。”
    他愣一愣，忍不得转回来走近两步，道：“没想到你这般才学，这样见识！我果然没看错，那起俗人都看偏了你！”
    我就笑起来：“王爷竟说没头没尾的话。他们是谁？又说了些什么？我究竟还不知道呢？！”
    “这……原是我素日听好几位王爷世子们都私下议论起过你……且前日又出了那阿尔斯楞为你大闹养心殿的事儿；所以人人都说你长得太过俊美，必是个祸水妖……”说道这儿，他忙看我一眼，似恐我气恼，又忙道：“可我一见你，却只觉得你清逸脱俗如这莲花！再听你刚才评诗，更觉得那些俗人一概是胡说八道！若论才学气韵，恐怕就是当朝的内阁大学士也没有你这份清雅捷慧了！”
    我苦笑道：“王爷谬奖，愧煞小臣了。我不过知一当十、胡乱卖弄，真让王爷见笑了。”
    “不，本王句句肺腑，只盼能与你做个朋友。”他说每句话时，一双眼睛都不成从我身上移开，那痴意竟似越来越浓；
    略停一停，我才道：“王爷既有意抬举，我岂敢推迟；只是……还不知道王爷是哪一位王爷呢？”
    “我乃先帝第八子，端郡王弘龑。”
    原来是他！难怪，难怪！若无沈太妃那样绝色的母亲，怎能生出这般品貌的儿子！也勿怪先帝曾属意过付大统于他了……似这般龙姿凤仪且又满腹才学的佳儿，天下何止罕见！
    我忙跪下，道：“小臣东哥，见过端郡王，愿郡王福寿永绵；”
    他疾步上前来扶起我：“快起来，你我既是朋友，今后万不可这么拘束！”
    “是。”我就随他双臂之势立起，含笑深望他一眼，露出一二分绵绵之色……那端郡王果然立更兴奋不已，忙拉起我的手，说要同我好好赏玩这御苑一遍；
    （三）
    皇家的园林果真是气派阔朗……行了半天，也只觉自己总在花草玉桥并金楼银阁间逡徊无尽，竟好似是永远逛不完的……腹中微微有些饿了，腿便有点儿发酸，忍不得就停在那小山脚下的几从杜若之旁休息；
    端郡王见我停下来嗅花香，笑道：“都说美人爱花，果然不假。”
    我自是不好意思，忙回道：“端郡王这是取笑我呢！想必王爷见过的绝色佳人必是以千百数，何苦捉弄我来。”
    听这一言，他随即满脸得色，竟夸口评讲起来：“我生性顽劣，就连先帝也是时常头痛的！所以这些年大江南北走遍，倒竟真识得不少美人，不知你可愿意一听？”
    我笑道：“愿承嘉言。”
    “这天下间的美人儿，除去那自甘下流的俗品外，上佳者无不外三类，即娇艳、清丽、妩媚三种；首先说这娇艳之佳人，那当属咱们皇上的辰妃娘娘冠绝群芳！辰妃娘娘之美，那可称得上是明若朝霞！娇丽得竟让人睁不开眼睛来……加之她的脾气又是天生的古怪勇朗，平日里私下竟常作男装与皇上共辔嬉戏，这也就更多了一份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故而自然地，也就迷得咱们的皇上晕头转向、宠惯六宫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皇上却也喜欢调皮古怪的。”
    “皇兄坐拥天下，什么样鲜艳的容貌没见过，所以更是要性子特别些的才能拴住皇上的心。”端郡王又笑道：“再说这清丽佳人；此等佳人中上品者必让人一见即忘绝恼人琐事，只欲与她谈诗、饮酒、道经论古……你只恨不得把那魏晋名流的雅事都同她做一遍方才解痒似的……如此佳人我曾在江南遇见几名，若论宫中，那也只有宠爱仅次于辰妃的兰妃娘娘算是此中翘楚了！”
    “兰妃娘娘之名我也曾听得额娘提起过，似乎是说她容颜美丽并不在辰妃之下，而且同皇后一样都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
    “正因如此，所以兰妃娘娘才一向并不争宠，恐惹皇后与太后伤心……可皇兄心里实际上却甚是中意于她，不说这平日里召幸的次数并不比辰妃少太多，而且你瞧方才咱们初会所见的那晚莲池便是皇上单单下命为她造的；只因辰妃爱海棠、兰妃喜荷花，故而这新修的御苑里，这两处地方才都是第一等精致的！”
    端郡王这番评论果然有趣，我忍不住又笑问：“愿闻这妩媚佳人又是何情状？”
    “呵！若论这妩媚佳人，那当真是旷世稀罕！只因要担得起这‘妩媚’二字之人，恐怕真非要是那精怪花仙、又或是巫山神女之流才罢了；纵观古史，这妩媚之佳人又更屈屈可数：不过妲己、褒姒、西施、杨妃…。。寥寥而已……再者，以我之见，女人之妩媚却竟更又及不上那些超逸罕见的男子之妩媚！若论这一品中能称得绝品者，恐非汉哀帝之挚溺董闲才配称之！能令得君王割袖而天下倾……那该是何等的尤物啊？！”
    “王爷宏论，真真道尽天下美人！只是王爷这般风流，若是被皇上听到，恐怕要责你不上进了。”我心中颇有所思，故而便趁势以言探底；
    “呵呵，皇兄比起我来那更是个风流人物！你看这宫中，不但事事铺张奢靡，更连奴才们都不得不顾忌自己的仪容！只可惜啊，皇兄如此英明勇武，可他这诺大的宫里，虽说是美色如云，但却终究也没个称得上妩媚绝世的佳人！”
    我便冷笑道：“李白说过‘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花红百日，岂是王爷见过的？妩媚也罢，不妩媚也罢，转眼尘归尘，土归土。”
    “妩媚之人自风流，即便年高老颓，亦必倾国倾城！只因气韵天成，那是骨子里不会朽坏的精华啊！”说着，他便解下腰间小笛吹奏起来，一双明若春星的眼睛却只顾盯着我……
    我细品那笛音，甚是高妙！没想到这端郡王竟这般的才艺精湛、博学广识！如此嘉尚之才情，再配上他这副英朗中不失俊逸的稀罕皮囊，果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男子……真不知这天下间有多少上品佳人，或是娇艳、或是清丽、或是妩媚的……都在为他深闺暗慕、辗转情思……
    正醉于这妙音中心旷神怡之时，却忽见有巡夜的宿卫打着灯笼远远行来，我忙道：“人来了，王爷且住吧！”
    于是只得罢笛，二人嬉笑着仓皇逃出。
    （四）
    那端郡王竟似是十分乐得这偷偷摸摸的欢愉的……跑出园子后，他又非要送我回住所……及到‘紫云居’门前，却更又说要进门去讨杯茶解渴……
    前番言语中，我早已知这弘龑是个天下第一风流的浪荡汉；故而此刻则更有意收服这先帝最钟爱的儿子……于是我当下反拉下脸，跪下冷道：“今日得王爷掩饰，深感大恩；只是东哥已是不祥之人，不能连累王爷。还请王爷日后千万别跟人说认得我，也千万再别访来我！小臣告退。”
    说完我便转身进屋，急急让锄药闭门；
    那端王爷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外……竟似自无法解释——怎么这刚才还与他温言热语的新友忽然间就变了副模样……却比冰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