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得到了玉林关刘将军的物资援助之后，神川这一百来人的军队班师回朝了。虽然赢了战役，可他们却不像是一支赢了战争的军队。
    他们在寒风中穿行，垂头丧气地，像是随时可以吹散的浮草。
    三月后，他们回到神川都城。
    这次，百姓的行为远没有瀚海那次战役后来得兴奋了。城中很多父母都失去了儿子，城中似乎陷入一片悲伤，那些来到街道上的迎接军队的百姓脸上也满是悲戚和不甘。
    陈暮和亮银头上缠着孝带。陈暮骑着马的身体都有些恍惚，在马上摇摇晃晃，关明以陈暮贴身卫兵的身份骑着一匹小马跟在陈暮的马旁。满城都处在悲戚中，没有人管他是谁。
    关明看到了混杂在人群中的娘，娘喜极而涕的随着军队走，在向自己招手。对不起娘，又让您担心了……
    神川大殿。
    恒武帝龙泽端坐在龙椅之上，身着神川所崇尚的青黑色制就的龙袍，神色威严。
    陈暮已经在奏折中将战争经过讲述清楚，所以此刻他只是跪下，用单薄的声音说：“罪臣陈暮，参见吾皇万岁。”
    “陈将军胜战，何罪之有？”恒武帝的嘴角依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罪臣不察，以致大军深入险地，害军中主帅与大军千万条士兵性命，臣，罪该万死。”陈暮跪在那里，眼神凝固，脑子里满是父亲被林罗的长刀穿胸而过的样子。孩儿不孝，万死而难辞其咎。
    恒武帝的嘴角向上扬了扬，开口道：“陈元帅以身殉职英勇护国，令人敬佩，死得其所。孟凡越叛国投敌，非将军之过。”说罢向侍立在一旁的太监一摆手。
    那太监会意，展开手中圣旨，用他尖细而刺耳的嗓音高声念道：“圣谕：征西大元帅陈广以身护国，朕心痛之，封一等护国公，行国葬。将军陈暮率残部奋勇杀敌，杀敌军主帅，封四品振军将军。护国公义子亮银忠勇有嘉，杀叛将孟凡越，封五品昭烈将军。玉林关守关将军刘冠里即时援军助战有功，即日召回朝廷，封五品宣德将军。镇护将军孟凡越临阵投敌，削其官位，家财充公，孟家女眷充为官妓，男子终生为奴。钦此。”
    陈暮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听着这些，仿佛和他全无关系。
    “陈将军，谢恩呐。”那太监见陈暮良久都没有反应，用他尖细的嗓音提醒道。
    陈暮这才从他恍惚的神智中清醒了几分，僵硬地将头低下去，触到地面：“谢主隆恩。”
    陈家匾额上鎏金的“大将军府”四字在阳光下顾自闪耀，制造出无数金色光晕，让人心智耳目也随之晕眩。
    陈暮站在家门口，良久不敢踏进。之前战事的消息传回，听说母亲马上就晕了过去，之后便卧床不起。
    他如何有面目，去见母亲。
    关明站在陈暮的身边。本来陈暮让他先回家去，但他执意先陪陈暮回家。此刻，陈暮不自觉间紧紧地握住了关明瘦弱的手，仿佛可以获得力量地紧紧握着。关明忍住了疼，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暮沮丧而愧疚地垂着的头。
    “哥，进去吧。”一旁的亮银说道。
    于是，三个人和两个端着陈暮和亮银的新将军铠甲、令牌和赏赐等一类东西的太监一同进了门。
    大将军府是如此的沉寂，只有两个丫头在门口等着，见到他们，便说：“大少爷，二少爷，夫人在里面。”
    于是，他们向里走进原来是陈广和柳氏现在只是柳氏一个人的卧室。柳氏虚弱地靠在床头。一个容貌清秀，着鹅黄裳裙，发髻半挽不戴珠钗的女子和柳氏的贴身丫鬟玲儿在一旁服侍着。
    “伯母，他们回来了。”黄裳女子柔声对柳氏说。柳氏的眼睛才稍稍转向陈暮他们的方向。
    两个太监放下皇上的赏赐，说些恭喜高升之类的话见讨不到一丁点好处之后便离开了。
    陈暮跪到母亲面前：“娘。”关明和亮银也随着跪下。
    “你爹，真的死了？”柳氏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的儿子，语气仿佛在说着最不可能的事。
    “娘，对不起！是我没用！”陈暮重重地将头磕到地上，亮银也一脸自责与愧疚。关明跪在陈暮旁边，手仍被陈暮紧紧地握着。
    柳氏虚弱而颤抖地合上眼睛，一滴泪流下来。
    “暮少爷，银，还有这位小兄弟，你们先出去吧，伯母需要休息，这里交给我。”黄裳的女子向亮银使个眼色，示意他带陈暮出去。
    “那好，七宣，这里就交给你了。”亮银说着拽起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陈暮出去，关明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亮银把陈暮带到后花园就离开了，于是这里只剩下陈暮和关明两个人。
    “将军。”关明见陈暮对着院中刚长出少许新芽的枯树发呆，出声喊他。
    陈暮听见，看向关明，对上那双干净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关切地望着他，那晶莹的瞳仁里映着他的影子。他顿觉安慰和心安。
    “以后，喊我暮吧。”他温柔地对他说，这几天他难得说话。
    “将军？……暮……”
    “你愿意，以后只跟我在一起吗？”声音依旧温柔，带着疲惫。
    “自然愿意。”
    “你明白只跟我在一起的意思吗？”
    “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关明微一侧头，低低地吟着《诗经》里的句子作为回答。
    陈暮轻轻将关明搂在怀里，将关明的头放在他的肩上，仿佛可以获得慰藉般低埋下去，口里喊他：“明。”关明也在他怀里低低地回了声：“暮。”搂着的手臂愈加地紧。
    良久，他松开他，手抚上关明消瘦而有着些许病态苍白的脸颊，划过他的嘴唇，而后，轻轻地用自己的嘴唇吻上去。
    庭中吹着有些凉的微风。
    花潮之月，临近莺时，快有春之暖软，绿蕊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