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
    神川纪事：穆文四十二年，瀚海频扰神川北方边陲，使神川生灵涂炭。大将军陈广携子陈暮出征，以之为先锋，立奇功。三月，凯旋。
    一
    “娘，今天街上好热闹，我可以出去看看吗？”瘦弱的少年谨慎地将门扒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正坐在院子中央洗衣服的女子抬起头，看着那孩子可怜的样子，眼里浮上一丝酸楚。用袖口微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拨开因劳作而散落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温柔美丽的脸。微叹一口气，说道：“去吧，千万小心避开隔壁那几家的孩子。记得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娘！”少年得到许可，雀跃着跑了出去。
    那女子走到门前，望着儿子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得胜之军回朝，自是风光无限。
    百姓热烈地拥在道路两边，迎接保卫国家的英勇之师。
    少年望着那远处威严地骑在一匹健壮的毛色鲜亮的赤马上的将军：金盔金甲，手拿一支红缨金枪。金盔下的脸饱经沧桑，那些边塞战场的寒风吹就的深刻的皱纹显得他更加刚毅，眼神一片肃杀，紧抿的嘴角让人不由心生畏惧，这便是大将军陈广。
    陈广将军的身侧是一位着银甲的少年将军，胯下一匹身白如雪，四蹄乌黑的骏马，提一支白樱银枪，腰间挂一把宝剑。银甲的将军显然比陈广将军年轻很多，不过，两人的面部轮廓却是颇为相似，想必是近日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的，在边疆屡建奇功的陈广将军的儿子陈暮。只是，陈暮的眼神没有陈广将军的肃杀，透着温和。
    少年心里暗暗艳羡：这样的人，真好……
    忽然，少年的胳膊被大力地拽了起来。少年抬起头，看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但是比他高了一头还多，身材也不知比他壮了多少倍。
    他认识这人，叫王才，就住在他家的隔壁，是附近的一个小霸王。王才的父亲是屠户。他自小就帮父亲宰杀猪羊，练就了一身的力气。加之又比同龄的孩子高些，所以，这附近的小孩都打不过他。于是他就成了这附近的孩子王，他们都听他的。不过，他只要那些身体健壮，胆子大，敢去别人家里偷东西，打其他孩子的人跟随他。那些胆子小的，瘦弱的，比如像他手里这个少年，就是他们欺负的对象。而且，他手里的这个孩子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欺负，不仅仅他欺负他，大人们也讨厌他。就连他的母亲，也是被人欺负的。欺负他，不用担心父母找上门来的问题，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于是，他另一只手抓住少年的衣领，恶狠狠地吼道：“关明，谁让你出来的？”
    关明瘦小，王才这一抓，几乎让他双脚离地。他不敢说话，他甚至不敢看他。他只是一边摇着头一边使劲将头向后仰着，想要以此摆脱他的束缚。旁边还有一群平时跟在王才身边的孩子，他们大笑着，起着哄。
    王才抓着他衣领和胳膊的手丝毫没松，继续说着：“你娘是个不干净的妓女！你就是个妓女和不三不四的人生的杂种！你怎么敢出来？！你就应该像你那个当洗衣妇的娘一样每天待在家里！”那些围在一旁的孩子的笑声更大了。
    “不！不……”关明挣扎着，他不想娘这样被别人说。他的娘是温柔而美丽的女子。每日在院中洗着别家的衣服挣着微薄的几个铜钱，这样辛苦，却还是每日都给他做热热的饭，虽不丰盛，但非常可口。
    “不？！你这杂种！”王才松了钳制关明的手，将他摔在地上，然而却并不是放过他，他的脚重重地落在了关明的身上。其他的孩子一拥而上，他们同样以脚踢打着他，嘴里叫着：“杂种！杂种！”
    关明不说话，只是忍耐着。过往的经验让他知道如果他说话，他只会得到更加激烈的毒打。他的嘴角破了，他的脸颊、手指、膝盖都破了，流着血。伤口不断地蹭着地面，摩擦和污泥使他更加疼痛不堪。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而行进着的队伍也离他们越来越近。于是，那站在街道两旁，挡在百姓前面，横擎着长枪维持秩序的卫兵终于发现了他们。一个中年的卫兵回过头，冲他们吼了一声：“哪来的野孩子，敢在这撒野，快滚！”
    王才他们很快就作鸟兽散了，手里拿着长枪穿着军服的兵士他们是不敢惹的。他们散去后，那卫兵就转回头去，用长枪和其他的卫兵一起拦截着兴奋的百姓。
    关明慢慢地坐起来，尽量少地牵扯和触碰到伤口。这不是他第一次挨他们的打了。这次有人制止，所以受的伤还算是比较轻的，只是伤口还是和以往的一样疼。他觉得身旁的欢呼声似乎更大了。抬起头，原来是将军的队伍就要经过了。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仰头看着那一闪而过的将军。着银甲的将军陈暮似乎看见了他，自马上俯视着他。
    他和他的父亲的面部轮廓如此的相似。只是他的年纪尚小，所以没有他父亲的那种沧桑，而他眼中的温和，也让他看起来更加和善。
    关明在陈暮那一闪而过的视线之后很久才站起来，因为伤口太多，虽然不重，却是很疼，尤其是那些伤口大部分还沾上了地上的尘土和砂石。
    他慢慢地走到家门口，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还好，现在是午饭时间，娘在厨房里做午饭，没有看见他，不然又要像以往那样掉眼泪了。他不想娘为他掉泪。他在院中打了一盆水。还好院子很小，他顾不上膝盖上的伤口，两步就跑进自己的房间。他脱下衣服，拍打掉上面的尘土，而后开始清理伤口。他清理得很细，希望这样能不被母亲发现。
    当他的伤口清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喊他吃饭。他穿上衣服走进厨房。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和两小碗清汤。母亲很会做饭，即使很简单的东西母亲也能让它们很好吃。那碟子里的两个馒头是昨天剩下的，所以颜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不过，母亲已经热过，所以还是松松软软的。
    他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从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笑着递给母亲，然后给自己也拿出一双开始吃饭。母亲看着他嘴角和额头上清理过但仍然很明显的青肿和伤痕，眼神哀伤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明儿，以后，还是少出去吧。”
    “嗯，娘。我知道了。”
    “疼吗？”
    关明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美丽温柔带着忧色的脸，微微一笑：“不疼，没几天就会好了。”
    “这全要怪娘，你总是被他们打。”
    “不，不是这样的。娘，您放心吧。我以后要去找工作挣钱养您，这样您就不用这么累了。”关明笑着。
    女子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两人安静地吃着饭。一只小鸟落在那不大的小院中那颗干瘦的小树上，清脆地叫着。
    晚上，关明洗完碗筷，催促着母亲去睡觉，自己则回房看书。母亲在难得的闲暇时候教过他习字。而且，母亲说那些书是父亲的。所以，每当夜晚他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借着月光阅读那些文字，抚摸那些轻薄的纸页的时候，想到父亲也曾阅读过那些文字，也曾抚摸过那些书页，他就像是可以通过这书页和文字与父亲交谈一样。他极想知道关于父亲的事，可是母亲极少提及。只有在极小的时候问过两次使得母亲流泪之后他就不敢再问了。
    今夜，他读的是《诗经》。他最爱读这本书，听母亲说这也是父亲最爱的书。望着夜空中那轮静谧温柔地圆月，想着母亲哀伤的脸。
    他希望他能快些长大。再过两年，他到了十五岁，说不定就能长得壮一些能干一些活了。他希望他赶快壮一些，这样他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母亲就不用再洗衣服了，也不用这样累了。自那次帮母亲洗了一上午的衣服而被太阳烤得晕了过去之后，母亲就再也不让他帮忙干活了。只让他刷碗，这还是他央求母亲好久才同意的。
    他想起今天在街上见到的银甲将军，听说只有十七岁。这样年轻就能随父出征，屡立奇功。
    他的父母一定很骄傲，真好。